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许徽说到这份上,他们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此番自雁门郡入侵中原的诸胡,以匈奴、突厥、鲜卑、柔然与羯五族为大,而在五族之中,又以匈奴为首。这个骚扰了汉人数百年的民族,哪怕一度四分五裂,在胡人中也拥有极高的威信,俨然诸胡之主。
诸胡几番入侵中原,最终都落得狼狈逃回的局面,是以在他们心中,不知道能不能吞并的汉家大好河山,完全无法与生养孕育他们的草场相提并论。哪怕在佛门的穿针引线之下,诸胡再怎么歃血为盟,约定同进同退,入侵中原,但在心中,诸胡始终相互提防,一旦哪位盟友露出丝毫的破绽,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咬一口。若想离间诸胡,最好也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匈奴下手。
只要匈奴出了什么乱子,突厥、鲜卑等族的目标,立刻会从中原转到匈奴拥有的广袤土地上去。如此一来,中原尤其是上党与太原承受的压力自然少了许多,无论是拼得两败俱伤,还是各退一步,诸胡中的几支将注意力转到别的郡县去,都是天大的好事。问题是,他们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一效果?
片刻的静默之后,许徽知众人对胡人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两眼一抹黑,又够不着,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她刚想说大家一道回去想,集思广益,广武县怕是撑不了多久,总得在广武陷落之前拿出一个主意,就见阿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纯白无暇,还在咕嘟咕嘟叫的鸽子进来了。
许徽见状,神色一凛。
飞鸽传书虽然好,但想将鸽子驯养到识途,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别提这个年代,连人都很难活下来,何况动物呢?上党许氏极为看重雁门郡,在雁门的间者也只有三只鸽子,就连阴馆陷落那么大的事情,为不让珍贵的鸽子出什么事,都没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用信鸽传书。这次又是出了什么大事,竟得飞鸽传书?难不成是……广武县陷落?
接过冻得瑟瑟发抖的鸽子,许徽利落地将系在它脚下的竹简取下,摊开卷成一团的书帛,才看一眼,就怔住了。片刻之后,她才卷起书帛,用一种异样沉重,竟带了几分悲怆的语调说:“咱们不用考虑了,匈奴闾利可汗……死了。”
三日之后,戚方悠悠转醒。
听得他醒来的消息,许徽第一时间赶到他的病房,就见戚方披着衣裳,倚在床上。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不见任何血色,一双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其中燃烧的灼灼火焰,竟让人有种难以相信,他是一个重伤的病人。
“阿徽,家君……尸骨可存?”
见他一开口就是如此笃定地询问,许徽刚想说什么,戚方就毫不犹豫地说:“莫要觉得为我好就哄骗于我,匈奴对家君恨之入骨,羯族乃是诸胡之中茹毛饮血,不开化之冠。他们素来有用人头祭祀,将人肉按照功绩,分给有功之臣不同部位的习惯……”说到这里,他望着许徽,郑重地说,“我只想知道,家君的尸骨,是否还全?”
许徽沉默半晌,轻轻摇头。
饶是戚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眼前仍是一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许徽心中存了另一件事,见戚方好了一些,才问:“另外……你是否有个妹妹?”
戚方闻言一怔,奇道:“妹妹?”
“匈奴闾利可汗死了,死在新宠的床上。”许徽用极为缓慢,也极为郑重的语调,如是说,“胡人破了阴馆,烧杀抢掠,**妇孺。当然,有些机敏的家伙,就将长得较为美丽的女子留着,进贡给大人物。在这些女子中,有一个名唤‘如儿’的女子,娇娇怯怯,安静又温顺,还生得非常美丽,与草原女子大不相同,深得闾利可汗的喜欢,好几天都离不开她。众人见她乖顺,也就放松了检查,谁料某一日……在闾利可汗发泄完毕,最为放松的时候,她将发簪刺入了闾利可汗的胸口。哪怕没有致命,但闾利可汗毕竟老了,被这样一吓又失血过多,抢救了三日,还是没有救下来。”
见戚方怔怔地,还没反应过来,许徽轻叹一声,继续道:“此事发生之后,匈奴人大怒,对如儿百般折磨,想让她说出幕后主使。匈奴那乱七八糟的情况,你也明白,多少势力都在角逐,卯足了劲想弄个三五六道的阴谋。如儿看似柔弱,实则刚烈至极,她受尽了折磨,却只说自己亲人都死在阴馆县破之中,特来报仇,未曾吐露身份只言片语。匈奴人翻检她的衣物与贴身物品,发现了一块金锁,上头刻着赠吾妹如,佛门的人辨认出来,那是你的笔记……”
伴着许徽娓娓的讲述,戚方心如刀绞。
是的,他记起来了,他有一个妹妹,庶出的……妹妹。
他的母亲嫁给父亲时,才十六岁,美貌又知书达理,还不嫌弃戚忠的出身,让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汉子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发誓一生一世珍惜她。两人成亲多年,生了五儿两女,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唯有一次戚忠喝酒误了事,与一个舞伎搅上,后者还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戚如。
戚如的存在,是戚忠夫妇眼中心头的一根刺,两人做不出虐待的事情,该给的份例一样不少,只是对戚如很冷淡。家中兄弟姐妹均一母同出,年长得几位年龄也比较大,更不怎么搭理戚如。唯有戚方与戚如年纪差不多,偶尔会关切这个妹妹两句,但也就是见了面做个态,稍微全点面子情。
在戚方的记忆中,这个妹妹始终低眉顺眼,每次应答的声音都小得几乎听不到,安静本分得好像一个影子,至于那枚金锁……戚方曾见戚如偷偷烧纸,想到过逝的生母偷偷垂泪,就将自己一些不用的金叶子之类得东西溶了,给她打了一枚金锁,当做生辰贺礼送给戚如。
大齐富贵人家的孩子,幼时都会戴一枚金锁,以保平安,戚家兄弟姐妹个个都有,除了庶出的,不被人上心的戚如。对戚方来说,这不过是随手做得一件小事,丝毫没放在心上,他甚至连这个妹妹的存在都已经忘记了,谁知道,区区小事,戚如竟记了一生,更为曾想到,这个安静柔顺的妹妹,竟拥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她不承认身份,定是不想让家族蒙羞……”戚方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半晌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论勇气,我不如她。”
许徽叹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戚如乃是一介弱质女子,除却用身体之外,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用什么方式复仇。你身为男儿,自当征战沙场,报全家血仇,方不负大家的牺牲。”
说罢,许徽沉默半晌,又道:“闾利可汗一死,匈奴必乱;匈奴一乱,诸胡少不得蠢蠢欲动。若说之前,我还怕他们冬天来攻,眼下却已没了大半可能。戚府君与戚女郎对中原百姓的恩德,徽这一生一世都铭记于心,定不忘却。”
戚方惨然一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年少无知之事,他曾幻想过马革裹尸的豪迈与壮烈,可全家都葬送于战争之中时,他才明白,荣耀的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还来不及庆幸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活着,就聆听到了她的死讯,不仅如此,他所有的亲人,竟无一留下全尸——不是挫骨扬灰,就是尸骨无存。
“你……你好生休息吧!待你好之后,咱们一道为戚家上下力衣冠冢,并努力为他们正名。”许徽也知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对戚方打击实在太大,不由安慰道。
戚方听出许徽这句话中隐隐藏着的野心,但他此时太过悲恸,一时半会也就没了什么雄心壮志,只是轻轻摇头,问,“如……”他想喊如儿,却想到戚如勾引可汗,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这一定是她的梦魇,为不让她在泉下难过,戚方立马改了口,说:“阿如的死讯,你何以得知的这么快?”
许徽心中赞叹戚方在军事上的敏锐程度,却不会如实相告,就半真半假地说:“这般特殊的传讯法子,不仅昂贵,并且用一次就没一次,若非匈奴出事,涉及诸胡,也不会浪费为数不多的机会……”
戚方闻言,也没多追问,只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许徽见状,低声吩咐侍女好生服侍着他,就转身离去。
先头为了雁门的事情,耽误了她太多时间,得知胡人不会动作之后,她就命人强攻榆次,务必在过年以前包围甚至攻打下晋阳,方不辜负那么多人的牺牲。只要死得不是精锐,对她来说,再多的牺牲也不心疼。
在百忙之中,许徽能抽出一段时间来看戚方,已实属难得,实在不能再要求太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