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许素的态度异常坚决,加之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许泽也没做虚伪的不舍与挽留,只是说:“此事,我允不可,非得芸娘点头。”
许素轻轻摇头,神色哀伤,又不掩决然:“阿母素来明理,哪怕心中万分不舍,亦会为家族考虑。与其让她在理智与感情之间,痛苦不堪地做下抉择,日后想起,越发痛心,软刀子慢慢割肉一般永无止尽地疼,倒不如让我做这不孝的罪人。”
许泽闻言,轻叹一声,半晌方道:“芸娘那儿,我会去说,梁奎的信,我也会回。但素素,你切记住,咱们全家无论是谁,都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听得许泽的叮嘱,许素心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但多年来的教养,早就深入了她的灵魂,是以她仍旧端着姿态,温柔优雅,无可挑剔地对许泽行了一个礼,轻柔缓慢地说:“孙女告退。”
她得快点回去,不仅要想想,怎么告诉阿母这件事,还有,徽儿……徽儿看上去好说话,内心却蕴藏着一团火,若不好生劝解,让她生出什么求速成的心思,失了平常心,倒是自己的大不是。
许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去,却不料途中遇上一个衣饰华美,满头珠翠,发髻梳得极高,一看就知道是今年建康流行打扮的女子,带着浩浩荡荡一堆人走过来,恰是许亨的妻子崔琳。
两人虽称不上狭路相逢,也避开不得,许素对崔琳微微颌首,礼貌地打招呼:“见过嫂子。”
出人意料地,素来对他们家有些偏见的崔琳,此番竟出言邀请道:“今儿天色不错,素妹可愿与我一道走走?”
许素心中吃惊,却没有拒绝,反而满口答应,言笑晏晏:“嫂子相邀,素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见她这般模样,崔琳心中更是复杂,想到父母的来信,旁人的劝导,又想想这些年的种种,不知该如何选择。
广陵郡与建康毗邻,随着皇族的南迁,广陵崔家的地位较之从前提高了不止一筹。若在从前的太平年代,侨姓世家还能凭着祖宗与在朝中的权势,将广陵崔氏贬斥为世家六等之中二三流的世家。可在如今,天下乱象已生的时候,广陵郡的态度与地位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广陵崔氏,说是广陵郡的三大家族之一也不为过。
正因为昔日家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以及一心攀高枝,却屡屡遭到冷遇的经历,才让崔垣歇了让女儿加入皇族以及膏粱之姓的心思,为家族利益,答应了许泽的求亲,让女儿成为未来的上党郡主母。谁料天下一乱,广陵崔氏的地位水涨船高,见到几个侄女纷纷加入皇族宗室,崔琳的母亲是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见到丈夫就抹眼泪,唠叨自己女儿哪里不优秀,哪儿不必她的堂姐妹们高一截,可如今呢?哪怕许亨成了上党郡守,也才区区四品,偏偏不如崔琳的那些堂妹们,个个都成了“君”,这让崔琳的母亲怎么受得了?在广丰郡王状似无意感慨,若是崔琳回来,定将她册为正妃之后,崔母心中的后悔,更是不必提了。她催促着丈夫写信给崔琳,让她和离,赶快回广陵来,做她风风光光的郡王妃。
崔垣没妻子这么短视,却也不是什么**重诺之人,加之他的一干儿孙叔侄、谋臣幕僚都收了广丰郡王的好处,将上党的艰难夸大了十倍说,仿佛下一刻,上党就改了姓,更让崔垣心惊肉跳。连忙修书给女儿,将上党的困难掰开揉碎,细细写明,又附上崔琳之母殷殷的期盼与涟涟的泪水,命舌绽莲花之人快马加鞭赶到崔琳,务必让她回心转意。只要崔琳松口,崔垣二话不说,就向许泽提出和离的要求,至于理由……就写他们虐待自己的女儿好了!
崔琳接到书信,五味陈杂,好些天都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
嫁入皇室,成为众人景仰膜拜,争相讨好的王妃,乃是阿母一直以来灌输给她的梦想。嫁入上党许氏的生活,的确也没她从前过得那么顺心如意,让她伤心失落,极度扬言回娘家。但凭心而论,许家的人待她,还是很不错的。
平氏不喜欢崔琳这个张扬的媳妇,养气功夫又不够好,偶尔会教训她一两句,但从不在物质什么地方卡她,更没往儿子屋里塞过人;许徽虽对崔家之人有些偏见,在崔琳大发雷霆,为小事动辄得咎,责罚奴仆责罚得太过的时候拦过几次,让崔琳心中不忿,可两人素来你看不顺眼我,我也遇不上你,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钟夫人、许素、林氏、许媛等人与崔琳隔了一层,加之前者温柔体贴,后者爽朗大方,从没刁难过她,都极好相与,崔琳也在心中一一记下,只是不知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好,释放诚意。
再说了,许亨虽觉得崔琳动辄惩罚婢女,花样百出的手段狠辣,也不喜她奢靡的做派,身边却没添过几个人,更不会为别人给她没脸。连她几年不孕,心中焦急,许亨都只有反过来劝她,全家上下哪怕焦急,除了平氏偶尔抑郁之外,旁人没有当面苛责过她一份。
许亨年少才高,容貌生得又好,还不偷腥不风流,无异于万千女子心中的良人,崔琳怎会不喜?她倒腾苦水归倒腾苦水,却从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正因为如此,对带来的人众口一词,劝她和离之事,崔琳就很有些反感,又碍于父母的态度,不好明着拒绝,便迫切地想找个无关的人倾诉,听听对方的意见。
她生于内宅,长于内宅,哪怕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内宅换到另一个内宅,自然认不得几个人。想到许素温柔禀厚,不若许徽锋锐逼人,崔琳也就来了底气,待走到湖畔,见仆人都识趣地离在十丈之外时,崔琳才对许素说:“我有个庶妹,嫁入寒门,过着比做女郎之时清贫,磕磕绊绊,却仍旧颇为舒心的日子。偏生这时候,有一富户上门,说是想要娶她,让她过上比做女郎之时还有好的生活。她心中犹豫,便写信给我,让我拿个主意。我不知该如何时候,只得……”说到这里,崔琳也觉得很是不妥,不能与未嫁的小姑子说这么直白的话,就有些抱歉地说:“真是对不住,我心中很乱,一时失言,你就当做没听见吧!”
崔琳以为将自己换做庶妹,就无人知晓此事,却不想想以她的身份,庶出兄妹见她一面,得个好脸色都难,怎能与她书信往来?
许素冰雪聪明,怎猜不到崔家做了什么事?她面上未显,心中却着实气得不轻,暗道他们家还没出事呢,这些人就这般做派,若是全家真的输了,被这些人一踩,焉有命在?
这般想着,哪怕温柔如许素,口气也不大好了:“既是罗敷有夫,竟还这般痴心妄想?这样的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吧?”
许素难得将话说得这般刻薄,却恰恰踩在了崔琳的心坎上。
要知道,广丰郡王向崔垣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王妃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正因为如此,崔琳初闻此事,下意识地:“广丰郡王妃怎么了?”谁料得到的回答竟是“周家嫡支被抄,区区罪人之女,怎能身居王妃之位?”
这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回答,却让崔琳心中更是酸涩。
她去过好几次建康,见过广丰郡王妃,了解对方的出身,更看过对方是何等的风光。如周家那般的人家,哪怕嫡支倒了,盘根错节的宗族也不会倒下,偏生广丰郡王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将之抛弃,想用自己的婚姻换取新的政治资本了。这还是结发近十年,育有两儿一女的夫妻呢!这样的男人,别说父母只是写了一封信来,哪怕广丰郡王站到崔琳面前甜言蜜语,崔琳也只有胆战心惊的份。偏生她骄纵任性不假,心肠却不坏,对父母更是极为孝顺,若是为了夫主,违逆父母的意思……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才越发为难。
长姊与嫂子的愁肠百结,心中抉择,许徽自不会知晓,此时的她,正唤了庄七过来,郑重嘱咐道:“你本为雁门人,对雁门无比熟悉,如今雁门遭难,我欲让你挑些人,越过太原的防线,偷偷潜入故乡,务必与戚方戚将军联系上!”
这一去,便是失了立战功的机会,庄七满心不情愿,拒绝的话到嘴边,还是将之咽了下去。毕竟战功没有,可以再立,若是碍了许徽的眼,那就别想出头了。是以他连忙应下,见许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问:“卑职该如何取信于戚将军?”
“广武县北,芝麻山的山脚下,有一间半是坞堡,半是庭院的地方,住着一户姓李的人家。”自从戚方出了事情之后,对自家的安全,戚忠真正上了心,也就弄了好些隐蔽地方,留作后路。许徽说得,便是戚方知道,并与她约定的一处,“你持我的手令到那里,说十年之约,自然有人为你引荐。”
但愿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布置,能够起到一点点作用……想到这里,许徽轻叹一声,久久无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