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突施冷箭
德川幕府的传统流放地是伊豆七岛和其它沿海诸岛。
安政六年(1859年)八月,幕府宣布了对戊午密敕一案的判决,其中就有几位人犯被判处“远岛”流放之罪,原本应到伊豆七岛上受苦。可时移世易,如今伊豆七岛可不安稳,万一这些胆大妄为之徒要趁机跑了怎么办?
说起来这世道变化太快,谁能想到,偏僻的伊豆七岛如今也常有外国船只经过呢。
这事要从英吉利特使普鲁斯身上说起:
安政六年(1859年)和历八月,英佛两国特使陪同鲁人特使彼罗夫斯基造访横滨,商谈扶桑、鲁西亚之间的停战事宜。可没想到,英使普鲁斯居然在交涉之余问起了波宁岛的归属事宜。
所谓波宁岛,就是扶桑的小笠原诸岛——文禄二年(1593)小笠原贞赖发现此地,因此得名。
按理说,幕府应该承认此地为扶桑所有,因为延宝三年(1675年)幕府就在此立了界碑,但因为岛上根本没啥扶桑居民,又担心惹怒了英人,因此只能含糊应对。反正就是不硬顶,表达了立场但不明确反对英人统治此地。
事后,幕臣们找了地图一看,顿时蒙了:
虽然地图简陋,只能看出小笠原诸岛是离扶桑本地遥远,但这远近是相对而说的,从此地出发,总比海外其它地方到江户近了许多,因此被英人占据后,无疑是个隐患。
但最近幕府内外不宁,头疼的事情太多,隐患嘛,事缓则圆,那就慢慢处理好了。
不过,这地方北面就是伊豆七岛,戊午密敕一案的要犯就不能发配到伊豆七岛去了——考虑到船只往来,万一内外勾结,这不是立马就成了大祸么。
所以这流放地选来选去,最后决定还是押送到虾夷地——箱馆奉行崛直秀不是每每叫着要移民嘛,给他好了。
直秀从幕府使番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真是腻歪极了:
日后,维新官府也将不少反对者流放到虾夷地,可见为政者往往有相同之处。
而且,这些安政大狱的人犯,都是嘴炮狂战士,“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来头不小、架子还大,煽动性那是杠杠滴,说是流放者,其实就是黑药桶,说不得啥时候就闹出乱子来。
而且,日后攘夷大兴这些人的主家都咸鱼翻身了。
因此,打也打不得,骂也要留意日后被报复,所以只能当大爷供着。可如今幕府是大老井伊当政,供着也得是偷偷的,真是难为死个人了。
不过,其中有桥本纲纪这样的贤才,费点力气也是值当的——至于其他人嘛,后世买烤鸭肉还要添个脖子之类的,就当个添头好了。
于是,直秀捏着鼻子答应收留被幕府流放的罪人。
其实,他不答应也不行,使番是通知他并不是征求他的意见,所谓“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是也。另外,这个使番就是个传信的,直秀想反馈意见也不能通过他——为了尽早通知北地扶桑和鲁西亚议和的消息,幕府随便抓了个人就出发了。
而正式的幕府使番,压着流放到北地的犯人同行,在后面还没到呢。
1859年10月下旬,幕府正使终于到了箱馆,特意跑去码头迎接的直秀一看就乐乐,这不是老熟人松前太郎——1843年直秀第一次游学长崎的时候,多蒙其照顾;1850年直秀从萨摩拐走大久保利济一家的时候,也是此人以长崎徒目付的身份施压,否则估计要多费不少手脚。
但与直秀眉开眼笑相比,松前的兴致却不高,愁眉苦脸说不上,但说话
有气无力地,明显是要么身体不适要么有心事。
到了驻地,松前把直秀、大久保留下叙旧,将翌日才当众宣布的内容提前透露给两个人听,直秀这才知道松前为啥不高兴,原来这次出使是趟苦差事。
押运犯人也就罢了,再辛苦也是手下人,可幕府这次下达了两个命令,松前觉得都不是啥好事,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么。
第一件,就是断粮。
本来,去年直秀出任箱馆奉行时,幕府承诺每年供给箱馆十万两手当金,如今这笔钱没了——这不是扶桑和鲁西亚刚刚议和了么,所以江户中枢觉得,没必要再花偌大精力在北地,因此就把这笔钱省了。
所幸,之前大家都害怕鲁西亚突然来袭,安政六年(1859年)这笔钱早早就交付了,不然,寅吃卯粮的箱馆奉行所非出大乐子不可。
第二件,就是裁兵。
同样的理由,这仗打不起了,那二千人的定番也没必要,打个六折吧,箱馆放八百、白主放四百,正好。
直秀和大久保听得面面相觑,难怪松前觉得难办,按这两条执行下来,箱馆奉行所绝对会元气大伤。
要知道以前堀利熙当奉行的时候,定番只有四百人,可每年还要幕府补贴十万金。现在定番减到一千二,就算白主负担了四百,可是还有八百呢,这些还不得奉行所养活。
这人多了钱少了,再加上裁人,不闹出乱子来才怪!
但直秀经多识广、大久保英才天授,两人都没急于说什么,静待下文。
见对面没有当场发作,使番松前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到:
“这北地辛苦,愚者乘船便有体会。
崛殿、大久保殿都是御家柱石,有什么委屈也可以提出来。
虽然在下势单力薄,但出行前小栗丰后守特意嘱咐,朝中有他,一定不会让两位吃亏。”
虽然说的好听,但刀子落下来之前,怎么不见小栗仗义出手?
要知道他可是勘定奉行,这消减箱馆开支,就算不要要他点头,但事前必有所知!
但梯子给了,直秀两人就得趁势下台,如今治政可是大佬井伊,这位赤鬼可不跟你讨价还价。
“为公方样尽忠,责无旁贷。”
见直秀领情,松前满意地笑了,接下来他讲出了江户方面的补偿:
箱馆不是对外开港通商了么,这每年关税也有不少,箱馆奉行所可以拿走其中的两成;
而且,鉴于虾夷地人少地方大,江户特命六家大名助力——“令伊达庆邦、保科容保、南部利刚、佐竹义就、津轻承烈、酒井忠宽垦辟虾夷地。”
大久保一听就火了,这哪里是助力,分明是看鲁西亚不入侵可然后大家一拥而上抢便宜来了!
对此,直秀倒是不温不火,他扯了大久保一下,让他稍安勿躁。
在没有直秀乱入的世界里,安政六年(1859年)九月,确实有这道幕府法令。
不过,当时是因为鲁西亚的刺激。
虽然没有两次白主之战,鲁西亚和幕府也根本没有正式交兵,可鲁人的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在1859年8月,率9艘军舰抵达江户,要求以北纬48°线划界,将北虾夷地整个划归鲁西亚。
但在第二次大沽口之战的鼓励下,幕府坚定地拒绝了鲁人的要求,讹诈不成,穆拉维约夫之后悻然而退。
说起来,这第二次大沽口之战算是难得的远东对西洋人的胜利。
西洋历1859年津门约定换约时,英吉利、佛兰西两国特使和中华起了争执,英佛决定动武,6月25日,联军十二艘战船再攻大沽炮台,但和一年前的大获全胜不同,这次联军惨败,连指挥官英吉利香江分舰队提督何伯也身负重伤。
英佛联军就此退走,津门约定换约失败。
此消息传到了扶桑,给幕府莫大鼓舞,因此才有勇气拒绝带了9艘战舰的穆拉维约夫。
但因为白主一系的努力,穆拉维约夫在1855年就战死于堪察加,之后鲁人来远东的战舰也都折戟于白主。而在没有鲁人刺激的情况下,幕府依然派六家大名垦殖虾夷地,这里面的含义也就耐人寻味了:
大老井伊扫部头一直是坚定的北地开发派,这是不改初衷?
还是察觉到直秀等人不老实,于是准备掺沙子提前防备?
看直秀在那里苦苦思索、面色沉重,松前以为“他是惶恐不安,觉得幕府对其开发北地太慢才找别家大名帮忙”,赶紧就把谜底揭开了:
“此为松前伊豆守手笔。”
直秀、大久保恍然大悟,不过随即苦笑,万万想不到是这个原因。
之前1850年白主奉行所建立时,直秀等人就和松前家不睦——想也是,本来这地界是人家的地盘,横插一脚那还有好。
不过自嘉永五年(1852年)起,大久保亲自到松前町,又是送甜菜种子又是帮忙建造火山灰水泥厂,两家的关系就此缓和。
等安嘉永七年(1854年)箱馆奉行所建立后,白主奉行所和松前家的关系又更近一步——如果说白主是拆了松前家的篱笆,那箱馆就是占了松前家的田地和院子,除了屋子没动,啥都给拿走了。这样看,两家的矛盾也没啥不是。
安政二年至三年(1855-1856年),箱馆奉行所筹建炼铁所,白主和松前家还联手占了其中的不少便宜。
可万万没想到,趁参觐交代的机会,今年松前家主崇广会在背后突施冷箭。
但既然使番松前都提点了,以直秀和大久保的机敏,自然不难理解其中的缘由:
其实,从去年上任箱馆奉行起,直秀就成了松前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今年箱馆对外开港通商,自然又抢占了原本松前町的不少生意。
再说了,这一年来直秀等人大力垦殖,因为条件不错,不光阿依努人从松前町跑过来,连福山城附近的领民也有拖家带口过来的,箱馆缺人缺的厉害,自然不肯拒之门外。
虽说在近一年在其它方面给了松前家不少补偿,如优先权啥的,但看起来人家是不满意啊!
直秀、大久保不知道,对优先权松前家的人根本不看在眼里,人家想要的是专营、专卖,这其中的落差太大了。
“不亏是松前家的英主!”
大久保也想明白了,松前伊豆守这招挺绝啊——能参与虾夷地的垦殖,六家大名还不得念松前家的好;再说了,算上松前家,万一七家大名合力,这人多势众的,箱馆奉行所还不得退让一二。
不过,从此虾夷地就再也回不到松前家的掌握了。松前家主能狠下心壮士断腕,真不亏是人杰!
大久保看着直秀,直秀对他摇了摇头。
“使番松前就是个传话的,现在和他说啥都没用,白白浪费口水不说,还容易被人轻视;
再说了,这一年跑马圈地,膏腴之地都早被奉行所占了。这六家大名想占便宜,小心连老本都折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