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初试啼声 第七十一章 人间谁是大英雄
直秀拿《扁鹊见蔡桓公》的话来讽喻时政,小栗听后本能地大怒,因为肠胃之病后是什么呢?是扁鹊跑路、桓侯遂死,直秀这是在“危言耸听”啊。
作为幕府的大身旗本出身,别看平时小栗也认为一群幕府高层不干正事,但他还真没想过幕府会倒台。
聪明人之见不用多说废话,直秀静静地看着小栗,小栗恶狠狠地盯着直秀,但一会小栗就自己泄气了。
小栗知道幕府现在面对的困难不止这样,除了内忧还有外患——内忧是各种天灾人祸导致的凶作,外患是南蛮人船只的不断闯入。
粮食歉收导致的饥荒,在江户时代总共发生了一百五十多次次,其中有二十一次特别严重,最近的一次是天保四年到十年(1833年至1839年)的“天保凶作” ,各地粮食歉收一直持续到天保十四年(1843年)。
每次大凶作都伴随着民间蜂拥而起的“一揆”,而天保凶作中爆发了一百五十多次一揆,以大盐平八郎为首的“乱党”最为凶暴。
但那有怎样?能比得了天明凶作?天明二年到八年(1782年—1788年)的天明凶作是德川幕府治政以来最大的饥馑,据说光本州岛的东北地区就死了一成多二十余万的人,现在天保凶作之后不比那时强?天明七年越中守松平定信创立的七分积金和“围米制”(常平仓),不是发挥了重大作用么?
但外患真是越来越吓人了。
天保十一年到十三年(1840年-1842年)发生的英吉利中华的广州之战,给幕府高层的震动之大不可想象。大海对面的那个泱泱大国、庞然大物居然被南蛮人打败了?还被迫签署了通商开港的条例?那如果南蛮人来打幕府怎么办?再次祈求神风保佑么?第三次恐怕不行了吧。
最近的南蛮船闯入事件越来越多,除了层出不穷的捕鲸船,要求幕府开港的南蛮船经常出现,天保八年(公元1837年)的米船莫里森号被炮击退走,去年弘化元年(1844年)佛兰西船到琉球那霸,要求通信、贸易、传教,幕府无奈之下采纳萨摩岛津家的意见,接受了南蛮人的请求。
这琉球之后不就轮到长崎、江户了?
对此幕府的老中评定会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撤销了文政八年(1825年)的《异国船驱逐令》,颁布了《燃料淡水供给令》,允许各地给落难的南蛮船提供补给。这明显就是怕了么?
而且小栗也知道,去年——弘化元年(1844年),兰国有军舰抵达长崎,兰国皇帝给幕府写了一封亲笔信劝说幕府开港,“方今形势,不与西洋诸国结盟约为交易,则各国军舰将来寇”。兰国作为幕府的唯一西洋贸易对象,从德川家开幕就保持交往,友谊持续到现在,可信度非常高,为此幕府上层颇有一番争斗。
首先是公方样以外国纠纷为由提拔已经退位的前首席老中水野式部少辅重新担任了老中首席,但水野已失去往日的锐气,常常称病不理事,一直和水野唱反调的老中土井利位主动辞职,江户南町奉行鸟居耀藏被革职查办。
同时起变动的还有御三家的水户德川家家主齐昭被下令隐退、禁闭,明面的理由是铁炮齐射和领内的神佛争端,私下听说是因为这位要求幕府收回“大船建造禁止令”,建造大船重立水军,并且要求炮击所有外国船,并在各地广造炮台,天价费用把老中们吓得面无人色。
小栗本来也不是很担心南蛮人来访,他以前和很多谱代大名、大身旗本一样,觉得扶桑远离大陆,自保有余,另外也抱着
乐观的想法,“世界安有许多国家,大约中华、高丽、鲁西亚、兰国、英吉利、佛兰西、天竺,则真有之,余皆奸徒所诡造以恫吓幕府耳”。
但最近两年,小栗和江川坦庵先生、直秀接触多了,渐渐地也对世界有了基本概念,尤其是直秀给村田、虎之助、学次郎开小灶,隔几天就讲讲海外风物,他半信半疑之中被灌输了很多知识,蒸汽机、火车和珍妮纺织机什么的太吓人了,尤其是直秀讲的脉络分明,不像其他兰学者说的一鳞半爪一听就是人云亦云,而且他是亲眼看到直秀生产出水泥等兰物的,潜意识里他相信直秀没有夸大其词至少没夸大多少。
尤其是非洲大陆、米洲大陆和天竺大陆的惨状,常常出现在小栗的梦里,他也恍恍惚惚觉得此时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幕府要不思进取的话吃枣药丸。
呵斥直秀容易,但直秀做的事确实有利幕府不是给自己谋私利,并且小栗也想不出什么比直秀更好的办法,光呵斥有个鬼用,想到此处小栗长叹一声。
直秀本来也没有现在就跟小栗摊牌的想法——关键是拿什么摊牌比大小,直秀一伙大小猫三两只,靠脸摊牌么?另外摊牌为了什么?虎躯一震,小栗纳头便拜?谁这么想,来位尿黄的赶紧滋醒他。
“哎~”,想到此处直秀不禁也长叹一声,把小栗给逗乐了。
“你把今天上中下三策再好好讲讲”,小栗的眼光可比吉田东洋和山内丰信强多了,他怀疑直秀三策隐有所指。
小栗没想错,直秀就是拿三策来比喻现在的主流治政思想。
“均地劝农”是老生重谈,是目前主流的选择,代表人物是宽政改革(1787年-1793年)时期的胜手挂老中松平定信和现在的首席老中水野忠邦。这批人希望能够振兴农业,先保证大多数人能吃饱饭,然后再考虑别的。
“发展国产”的代表人物是宽政改革之前的老中田沼意次、萨摩藩的调所广乡、长州藩的村田清风、佐贺藩的锅岛齐正。这些人有了初步的市场观念,希望“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以土特产实现商品交换,促进生产并调节市场供给。
其实“均地劝农”和“发展国产”没有什么冲突,成年人可以全都要。但是其中有一个矛盾到后世也不好解决,商人和手工业者的收入远远高于农夫,并且经济作物的利润高于粮食作物的利润,后世靠法律、普遍教育和社会保障来抑制暴利和严重不公,靠自然淘汰来实现社会分工,另外后世的生产力发达,解决问题的可选手段很多,但在此时的扶桑,重商往往造成了农业的整体衰退,同样辛苦凭啥你挣的就比我多?武士和农夫对商人和职人的意见很大。
况且幕府采取的是分封制,各地诸侯各有自己的小算盘,因此冲突更为激烈,加上锁国导致的贸易封锁,因此幕府就陷入了治乱循环的怪圈,啥措施都只能顶一阵,然后很快就失效了。
直秀以前讲过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这次他又仔细给小栗讲了一遍,小栗也通过他老爹做远国奉行了解一些民间情况,他知道民间盛行溺婴“间隐”和民间有很多一辈子也娶不上老婆的穷汉,直秀又给他分析了一下江户初期和现在的稻米亩产和面积变化,因为他觉得直秀说的很有道理。
“计将安出?”说的再多也没拿出实际办法有用,小栗也希望直秀能给出一条出路。
“提升农学,发展国产,开发虾夷地,推广兰学,甚至开放与外国贸易”,
其实晚宴的时候,直秀是收着说的,“上策为广开教育、殖产兴业、不拘门第提拔人材
”,指的就是这些,不然要那么多人材干啥?为了内斗打麻将么?
“田沼主殿头!直秀你可不要走上邪路啊!” 小栗沉吟了一下,觉得直秀的提议非常耳熟,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这不是大奸田沼意次的主张么。田沼是公方样侧用人起家,做了老中之后可把大身旗本打压的不轻。
“玉子好吃管母鸡干什么”,直秀只能苦笑,这位田沼意次可把后人坑苦了。这位老兄聪明伶俐,从西丸小姓做起,跟公方样关系非常亲密,西丸样做了将军之后,把他提拔成御侧御用人,他成了内朝的首领,后来将军又任命他为老中,虽然不是首席,但掌握了实权。任期内他鼓励发展工商业,收取商税,大力开垦新田,改革货币制度,提拔了很多下层武士甚至町民、农民,推广兰学,扩大与兰国、中华和高丽的贸易,甚至还提出开发虾夷地新增六百万石的宏伟计划。
虽然他改善了幕府财政,但因为他老爹出身足轻、他自己从中级旗本迅速被提拔成大名,政治盟友少,被众多的谱代大名和大身旗本排挤,接班人儿子都被旗本以私仇的名义砍死了,将军一死田沼就彻底失势了,官方理由是天明凶作期间“以收敛钱财为先,民众皆为苛法所苦。此间频发凶灾,乃上天惩罚苛政所施”。
田沼意次确实很贪,而且施政过苛,跟萨摩藩的调所广乡一个德行,民间饿不死就行,结果没想到天明凶作发生,真饿死了不少人。最重要的是,他的靠山,从小一起长大的将军死了,所以田沼不下台也不成了。
直秀没法也不想给田沼翻案,毕竟搞不好小栗家祖上也和田沼不对付,况且历史没有假如,千万条路最终也只能走一条,当然选哪条路之前说不定人脑子被打出狗脑子来。
“那你说怎么办?”直秀可以反问小栗一句,但与事无补,纯属多嘴惹人烦,因此他给小栗又递上了梯子。
“田沼也是学习享保年间故事,只是器量不足,难成大业罢了”。
小栗一听眼睛就亮了,享保改革大获成功,主持人是八代将军德川吉宗(1716-1745年在位),是江户幕府的“中兴之祖”,而且吉宗限制中老权力亲政,当时是大身旗本们扬眉吐气的年代,这个好!
更关键的是,直秀这么一说,把公方样吉宗和田沼意次的措施放在一起比,还真没什么两样:吉宗的享保改革也是大力开垦新田,改革货币制度,不拘门第提拔人材,推广兰学,扩大与兰国、中华和高丽的贸易,萨摩芋、土豆和高丽参都是他引进或推广的。至于“发展工商业,收取商税”,将军吉宗不也提倡“增产兴业”么?
而且将军吉宗还搞出了“目安箱”,允许民间提意见,建立大坂的堂岛米市场,更是调节米价的创举,步子迈得更大。
小栗越想越美,但他突然想起,田沼意次和直秀很像啊,都是和西丸样有关系,当然田沼是西丸小姓,直秀只是给西丸样看过病,田沼起家就是六百石的旗本,直秀是三十石的旗本,没法比,但万一呢?唔,不可不防。
直秀看小栗眼珠转动就知道他没憋着什么好屁,但直秀天生带挂,他也憋着大招呢。
“小栗殿日后若行大政,恐怕难逃田沼浑浊之讥”。
小栗直接被喂得目瞪狗呆,直秀不说他还想不到,自己和田沼意次更像!自己是二千五百石的旗本,公方样的小姓,而且直秀才三十石要成为中老是白日做梦,自己可比直秀希望大多了,难道新田沼是我小栗忠顺,小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直秀你走开我不想和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