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狐疑不定(下)
嘉永五年(1852年),幕府就有意盘查咸亨洋行的跟脚,当时是由长崎奉行出面进行询问。
咸亨洋行也知道这米国商人出卖米国战船队的消息引人质疑——说为了钱吧,这价格比兰国商馆还低,所以根本说不过去,但现在是卖方市场,我就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滴?
兰国近些年确实没落了,这些新式军械幕府幕府也曾问过兰国商馆,“贵国能提供么?”可兰国商馆的表现实在是让人沮丧——商馆的甲必丹居然想买一些样品回去研究。
当然兰人甲必丹说的很隐晦,表示这没跟脚的商人做事不靠谱,我帮你运回兰国研究一下质量如何——可你现场不能研究啊,还要大老远地运回兰国去,骗傻子呢。而且你还表示不能白拿可以出钱,这就露馅了知道不!
但咸亨洋行的经理是约翰.布莱恩,老约翰要求对扶桑方面客客气气的,既然佣金、福利挺好,那底下人的自然照办——谁还能和钱过不去啊。
于是出面的咸亨洋行头领自然没有拿捏幕府的意思,面对长崎奉行的询问表示我们看重的还是长久的信义——当然对扶桑文化的仰慕也是极其重要的原因,所以价格么就这样,我们自有经营之道——言下之意钱还是能赚到的而且不少;风说书嘛,有帮助就好,以后也会继续提供;至于跟脚么,日后该请大人知道时就自然会奉告,现在时机未到,您就先把我们当成米人义商好了。
这时是嘉永五年(1852年)初秋,公认与咸亨洋行“熟稔”的小栗忠顺已经被调回江户做御目付去了——老中阿部表示这是我干的,长崎奉行、目付都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什么意外勾当,只能尬笑,“别在意,我们就是顺口问问。”——这时候,咸亨洋行的地位已经相当高了,幕府出面接待的虽然还是奉行所的与力,但长崎奉行也要出来露几面了。
但搞不清楚咸亨洋行的底细已经成了幕府很多人的一块心病,当值的长崎奉行大沢安宅向老中们写信抱怨,“这咸亨洋行到底啥来历,瞒着别人我不管,可我作为长崎奉行都不知道底细,这奉公怎么干?难道真要我低声下气讨好一介商人?”
但其实老中们和大目付们也冤枉啊,谁知道这咸亨洋行是从哪块云彩掉下来的,仿佛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尊大神——首席老中阿部侍从的身影,所以大家转弯抹角地向阿部侍从请教,结果却啥也没问出来,大家纷纷称赞“到底是首席,这胸中有山河之险”——不是啥好话来的,是讽刺阿部吃独食、搞小算盘。
但老中阿部也是有口难言,自己把小栗忠顺明升暗调为御目付,本来没啥,可好死不死赶上幕政革新,小栗和江川两人不但毛都没捞到一根新的,原本的职权还被分出了大半,现在小栗见面就和自己打哈哈,啥也问不出来。
其实当时小栗忙于备灾,因为他把自己的名声和前途都压上去了,所以天天到处跑,好不容易回江户一次哪有时间和阿部大人猜哑谜。
而且小栗效忠的是公方样,直属上司是若年寄,如果若年寄直接问小栗,小栗怎么也要给个交代,但首席老中阿部问小栗的时候云山雾绕的,“这咸亨洋行最近如何啊?”直
肠子的小栗觉得这事不是已经不归我管了么,因此他一句话就顶回去了,“你去问管这事的大目付吧”,这话哪还能再聊下去。
自从小栗不再分管分说书一事后,首席老中阿部自觉和小栗有了隔阂,加上小栗头铁是幕府知名的,除了公方样他不敢当面顶撞之外,就没有他不敢“翻脸”的——其实小栗就是口黑毒舌而已,但他不愿意多费唇舌解释,所以误解随着役职的升高越传越广,因此阿部侍从也不愿意自讨没趣——咸亨洋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家南蛮商人,首席老中追着问也有失体统,所以这事就这么耽误了。
等黑船来访后,咸亨洋行的地位愈发高涨——言无不中,还独霸新式军械的提供,所以搞清楚咸亨洋行的跟脚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可黑船来的时候小栗在外地赈灾,黑船走了他又突然被公方样任命为使番出使北地——中间到时有几天机会,可当时幕臣都在争论黑船来访时应对是否得体合益,于是又让小栗忠顺逃过一劫。
所以这次大目付堀利坚发现小栗后,立即将他叫到面前,这咸亨洋行身为米人且反米,兼之神通广大,“小栗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个说法”。
小栗看到大目付询问,他想都没想就给出了一个答案,把堀利坚听的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这咸亨洋行啊,是凯尔特人后裔沦落到米国,人家的故国被英吉利人灭了,所以恐怕是另有打算。但这事也是我无意之中听说的,做不得准。况且商人逐利,这咸亨洋行可能是想放长线吊大鱼也未可知。”
小栗忠顺和咸亨洋行早就对好口供了——直秀很谨慎,一直没有暴露出他和洋行的真正关系,但也和小栗交过底,说正常情况下都可以信任;而咸亨洋行来扶桑的头领也半真半假地和小栗透露过一些信息。
那小栗为何不上奏幕府呢?
一是以前没人问,二是小栗也不愿意撒谎,这咸亨洋行到底是什么跟脚也不能光听信一面之词啊。
但这次大目付堀利坚当面询问,所以他不得不给出解释——大目付虽然名义上不直管御目付,但在公务上是实际的上司, 所以人家有权问;而咸亨洋行虽然不归自己管了,但毕竟是经自己手引荐给幕府的,因此他也有回答的必要。
听完后堀利坚继续懵懂,啥凯尔特人,这词我都不懂,加上整句话就更难以理解了。
“凯尔特人原本过的好好的,结果盎格鲁-撒克逊人打过来了,这盎格鲁-撒克逊人后来建了英吉利王国,然后把凯尔特人的王国兼并了。
再后来,有凯尔特人流落到了米国,成了米国人,但依旧有人心怀古国,就如同兰国商馆一样。”
小栗费劲解释了半天,累出了一身汗,大目付终于明白一点了。
兰国以前曾被佛兰西吞并,当时长崎出岛的兰国商馆就是丧家之犬,但幕府没有背信弃义,依然保护了兰人,虽说仅仅四年后兰国就复国了,但这毕竟是存亡续绝的仁义之举,是幕府两百多年来非常得意的“壮举”,而且距今也不过四十多年,大家记得很清楚,所以小栗一提兰国商馆堀利坚就觉得自己懂了。
“这就是当年丧国的兰国商馆对不对?诶,这不对啊,这些人明明是米人,我懂了,这什么咸亨洋行的人就是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然后到处勾搭希翼复国。小栗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小栗虽然觉得别扭,但你别说,这意思还真是这个意思,于是点头称是。
大目付堀利坚看小栗赞同自己,非常得意,“这西洋学也没啥了不起么,不脱俗窠”,转瞬之间他又想起一件事,赶紧嘱咐小栗:
“你日后若再遇到这米奸,不,义商咸亨洋行,告诉他们,复国需坚忍不拔,甚至几需要代人的努力,所以切勿轻举妄动。但无论怎样,只要他们努力报效,在扶桑永远有他们缓急所需的落脚之处。”
小栗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发现对方好像好欺负,于是就随手画了个大饼给人家,而且担心惹恼英吉利人和米人,还特意嘱咐对方不要惹事,好么,只占便宜不吃亏是吧。
但毕竟堀利坚也没乘火打劫,多少还意思了一下,也就是承诺如果咸亨洋行落难了,可以如同兰人一样在幕府这得到一个庇护之所,所以小栗也说不出啥不是来,只好点头称是。
看一向“桀骜不驯”的小栗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大目付堀利坚心怀大畅,他顺手给小栗喂了一口和果子:
“这回复鲁西亚使者的人选还没定下来,如果你有意的话,不妨走动一二。”
小栗忠顺听了赶紧施礼叩谢——这幕府凡是重大举动,必有目付随行监督,堀利坚既然这么说,那就是表示支持自己出行,自己刚才一直忧心其他幕臣不知深浅被鲁使讹诈,这如果自己能亲自到场,当然是好事,所以必须感谢。
电光火石之间,小栗还想到了一件事:
黑船来访时,目付所也有人出面,但这到浦贺的九位海防挂里居然有一位大目付和四位御目付,数目超过了一半,因为当时这些目付都挂着海防挂的头衔,所以小栗从未多想,可这次大目付先是问起能否联手鲁人,继而鼓动自己先往长崎,老实说,这可违背了目付只监察不主动插手的一向作风,莫非……
小栗抬头看了一眼堀利坚,只见这位大目付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小栗忠顺恍然大悟,脑海中闪过坦庵先生对自己说过的话,“革新百端,岂是专为你我二人”,可怜自己到现在才想明白:
公方样虽然今年才过世,但幕府去年就开始一系列试行法令和役职调整,明显是有人提前布局,江川当时就已经看穿了,但估计是不屑这些人的争权夺利或者怕自己多嘴,就没有明说。现在公方样过世了,自己和老爹都是幕府重臣,所以这些人也开始公开争取自己站队了——身为大目付的堀利坚作为顶级幕臣自然也要有所动作。
想到这里,小栗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正事干不完还有勾心斗角的心思?他向大目付拜了一拜就默默离开了。
看小栗的神色,堀利坚就知道年轻人心里已经明白了但还有些怨怼,他微微一笑,“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你老爹忠高可比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早就有所准备,不然有你小栗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