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田胳膊肘一拨,怒道:"少管闲事。滚开"二头子一个踉跄,脑袋在煤帮上撞出个青疙瘩。刘广田两只眼睛睁得滚圆,宽阔的脑门上耸着几道青筋,挥拳乱打。今天的事,确乎把刘广田气坏了。洞子里有脏气,怪不得大柜;如若大伙儿没发现,糊里糊涂地死了,也怪不得大柜。可是,已经发现了脏气,向柜上报告_,姓周的还让大伙儿玩命,这就是不仁不义了!刘广田眼里最容不得不仁不义之事,不仁不义之人。拳头下去益发有力,直打得周洪礼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窑工也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发泄怨气。不一会工夫,好端端一个周洪礼躺在鼻涕、口水、血泊里,成了,一堆瘫软的烂肉。
第二天一早,兴华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柜柜头,联名向总经理秦振宇递了帖子,要求公司惩办凶手,杀一杀窑工中的剽悍之风,否则,包工柜将无法挟制劳工,效力公司。
秦振宇大为恼怒,即令矿警队查办。
王子非冷静地劝阻:"区区百余人的矿警队,对付几千窑工。力量悬殊未免太大了吧?刘广田背后有刘三先生。有刘氏家族,手下有无数窑工把兄弟,只怕抓起来容易放出来难吧?再说,削减工资已怨言四起,此事还要以安抚为主吧?"
"不抓他,我们要得罪十三家包工大柜哇!"
"就此事而言,大柜确有不是!为了赚钱,拿窑工生命视同儿戏,简直是混账!"
"这我不管。我只要出煤。况且又没死人!"
最后,王子非提出,如真要抓,也不宜由矿警队出面。而应通过县府,尽可能避免扩大事态。秦振宇同意了。
当天上午,公司将此事作一要案,呈报青泉县府。下午二时许。刘广田在西窑户铺兴隆酒馆被捕获解县。众窑工闻讯追截,未获成功。当晚,西河寨窑工刘清伦火速返村。将此事报知刘三先生,请求先生出面保人。
与此同时,矿区周围发生下列事件:
东原镇乡民五百余人,以巨石万斤置于小铁道沿线,阻碍公司煤炭运输,并对押车矿警施以暴力。
会司矿警队长王德山被绑架,绑架者将黑帖子贴到矿门口,要求公司付洋五百。河口车站公司煤场被抢......
秦振宇极为震惊,急访县知事尹文山,出洋五百,索得一纸批文,立日:"嗣后,乡民如再有破坏交通,绑架矿警,聚众滋事之行为,准由兴华套司之矿警队查明首犯,拘解来府,以便惩办。"云云。
绑架者慑于县府威胁。放了王德山。
其时。陷地的全部测量、复测,以及赔偿的准备一一落实,刘广田被捕不到两小时,秦振宇带着公司的赔款方案,首次拜
会三先生刘叔杰。
刘三先生是个极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脸庞圆圆胖胖的。白中泛红。保养得很好。他爱喝青茶,用一种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壶凑着壶嘴斯文尔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响亮地咽下去;然后,再来一口。偶尔,他也抽点大烟,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烟色。先生眼见着是六十岁的人了,面庞上却没有多少皱纹,脑后那黑白相间的小辫似乎多少还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来牙齿倒是脱落了大半,布着细长黄须的嘴巴已有了些瘪缩的迹象,这益发加重了渗透整个面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着红光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宣告着内心的满足。心满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气和。慈祥,便在这心平气和中诞生了。然而,这慈祥之中又透着威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好像他那两只时常眯着的眼睛。不但能传播阳光,也能发出电火似的。
他辈分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举后又在自家府上办过两年义学,人们便一律称他三先生。他的土地扯扯连连遍布三个县。这三县的县长无不与他称兄道弟。自打民国初年办矿以后,他兼任了两代公司的地方顾问。这顾问他是不愿做的,因为他对办矿颇有成见。可人家三请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做,否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愿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对兴华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气的。别的不说,兴华
接办刘家洼煤矿一年零几个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语又一次触犯了他的尊严:你有矿图?你那矿图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认。就凭公司看不起先生这一条,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实施其"不承认主义"。
这日午后。三先生喝了点高粱烧,头脑有点晕乎,仰靠在正堂太师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无可挑剔,独独一口牙齿长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壶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响亮地咽下去,先生伸了个懒腰,想小憩一番。这时,管事的祁先生进门禀报:兴华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矿长王子非来访。
三先生托着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声:"请!"
三先生对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万事礼为先么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无以在这个世界立足,先生一贯这样认为。
整衣正帽之后,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进了门。分宾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点心,弥勒佛般笑眯眯地望着来访者。
与长袍马褂的三先生相比,秦振宇和王子非是地地道道的新派装束:西装洋铁片似的笔挺;皮鞋又黑又亮;脑袋油光光的,能滑倒苍蝇;脖子上还预备上吊似的拴着个花布带。这很使先生不舒服。三先生对西装革履是深恶痛绝的。深恶痛绝的原因,就是三先生看了不舒服。三先生看了不舒服的东西,绝不是好东西。
例行的寒暄过后,王子非首先开口:"先生乃本县名流、开明绅士,一直对敝公司办矿极为赞助,前不久还不辞劳苦随敝公司代表勘查矿地。我们总经理十分感动,今日专程拜访,以致谢忱!"
"哪里哪里!"三先生谦虚地道,"鄙人不才,耳目闭塞,
不过,实业救国的道理也还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总经理还想请您老在坍陷地亩一事上为敝公司出谋划策呢,
"噢,好说!好说!"三先生连想都没想,便习惯地应道。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好说的事,关键在"好",不在"说"。什么叫好?三先生认为好就是好。兴华公司就不好,伤天害理,败坏世风,不把先生这个大伟人看在眼里。
"据悉。先生也有地亩在坍陷区里?"秦振宇道,"兄弟要向先生道歉了!"
晤,好说!好说!"
这回的"好说",有点打哈哈的味道了,似乎答非所问。仔细品品,却别有风味--三先生的外交风味,纯属没有任何诚意的礼貌应酬。
"先生坍陷的土地大约有多少亩呢?"
三先生开始掏耳朵,用一根细长的银针似的耳勺,轻轻地,慢慢地,庄重严肃地掏。当冰凉的耳勺触到耳壁的嫩肉时,先生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很舒服的冷颤,细长的辫子亦随之一摆。"不多,也就是千把亩吧6
王子非一怔,抬眼看了看秦振宇。千把亩?怎么可能?根据公司掌握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七百余亩,这明明是在敲竹杠。"您打算如何向公司索取赔偿呢?"秦振宇谨慎地问。
"我?噢,我么,好商量!好商量" "如今的地价是个什么数?"秦振宇又问。
三先生呷了,口茶:"这不好说,很不好说!这土地有好有坏,有厚有薄,有生荒,有熟地,岂可一概而论呢?就拿东大岗我那三百多亩地来说吧。振亚公司每亩出洋二十,我都没卖!"王子非心中一紧,知道三先生又在要挟公司了,看来。今天的谈判将是十分艰难的。其实,王子非早已把土地价格摸得一清二楚,生荒地三四元一亩,上等熟地不过十元左右。
秦振宇并不计较,笑着道:"先生的地,公司将另作处理。包先生满意。我们现在想谈的是所有坍陷土地。我们拟定了一个方案,根据公司掌握的地价,每亩以八元计,我们准备收买所有陷地,作为矿用,地权永属公司。另外,如地主不愿出卖地权,公司则只负赔偿之责,每亩土地的收成,公司每年赔洋二元。这个方案还请先生过目、指教!"
王子非打开公文包,将拟好的方案递给三先生。
先生接过后并不去看,抓在手里拍打着膝盖,晃荡着脚尖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个人么,好商量,问题是要各乡受害之地主、乡民认可!你们觉着这个方案乡民百姓会认可么?"秦振宇意味深长地道:"这就盼先生替敝公司做些疏通工作喽!"
王子非看了秦振宇一眼,适时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公司银票。放到三先生面前的茶桌上:"为表示敝公司一点/,,的敬意,这五百元操劳费,还请先生笑纳!"
"哦?"看到硬扎扎的浅绿色银票,先生眯乎着的眼睛睁大了,黄眼珠里放出炯炯光芒。他晃动着脑袋,缓缓站了起来。把那银票捏在手上,仔细盯了半晌,像古董商鉴定古董似的,翻来覆去摆弄着,折叠着。
突然。"啪"的一声,先生将手连同银票有力地按在茶桌当中。
"二位小瞧刘某了!刘某自己标标价,也不止卖上五百二位用这区区五百元收买刘某,真是笑话!"
王子非、秦振宇都被先生的举动搞愣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此君的胃口会这么大。
王子非赔笑着道:"公司目前还尚有困难,待日后小有发达......"
"哈!哈!哈!哈!......"
三先生仰面大笑,细长的辫子在脑后索索抖动,一张少牙的嘴洞似的敞开着,脸颊上的肉向上耸着,把两只眼睛挤成了两个小小肉弧:"雪里送炭。一文能值千金;不义之财,千金不如一文刘某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二位看我能在乡亲父老面前讲几句算数的话,想用这五百元买我的嘴,讲你们的话,对否?我不妨再告诉你们一桩秘密:日前,四乡父老已委托鄙人为全权代表向公司交涉赔地一事,鄙人这里也有一份方案呢!祁先生--"
管事的祁先生应声从偏房跑进来:"有啥吩咐?"
"把前日乡民代表们议定的赔地约法拿来,请公司的老爷们过目!"
"是了!"
祁先生取出一份小楷手书的约法草案,笑嘻嘻地递给秦振宇。
秦振宇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随手将约法草案递给王子非,气急败坏地道:"这个方案,公司断然不可接受据我公司实测,陷地总数绝没有五千九百亩!不出让地权,可以。但。一年一亩地损失赔偿,决不能支付八元!"
王子非匆匆看毕。笑道:"先生和代表们拟订的方案,是否可以再修改一下?目前看来,确乎是苛刻了一些哩"
三先生冷冷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案鄙人无权修改,也无意修改。二位赞同与否,签字与否,和鄙人并无干系!"说毕,三先生拿起银票,很礼貌地还给了秦振宇:"总经理的一片真情。鄙人心领!"
秦振宇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将银票往怀里一塞,立起身便往门外走,王子非也站了起来,随之出去。走了几步,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向三先生一抱拳:"打搅了"
"好走好走!恕不远送!"
望着秦振宇和王子非的背影,三先生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得体,很有意味。仿佛这一笑便决定了兴华公司的命运。至少三先生这样认为。
然而。三先生还是有些郁郁不快,有一种无端受辱之感。那张巴掌大的浅绿色银票,老是在眼前恍恍惚惚如怪影似的晃......先生躺在椅上闭上眼,那浅绿色的纸片便穿过眼皮,在瞳仁里飘!
先生千真万确地受辱了。
东大乡四村,青泉县境内。提起刘叔杰刘三先生,谁个不佩服?谁个不竖大拇指?先生仗义疏财,品格虽不敢说惊天地,泣鬼神,至少不像兴华公司想象的那么低下。从祖宗手里接下的产业,先生从未看得十分金贵。民国二年,出银两千架了座沟通西河寨南北二村的大石桥,人称"功德桥"。民国五年,出资修缮了寨圩子和寨楼。民国七年,先旱后涝,庄稼颗粒无收,先生打开粮仓,将陈年谷麦尽数取出,接济乡亲父老。还不还,他根本不在乎。开初连账都不上。后来,还是族长出面,记下了账目。才使先生大致收回了放出的陈粮。投还的,先生再也没催过。钱算什么?先生不稀罕!
三先生只要个好,只要面子。只要给了先生面子,只要在先生面前真心诚意地说声好,行。先生包办一切。能把世界许
给你一半一假如这世界是他的。
对自己在坍陷区里的七八百亩土地,先生大可不在乎的。不就是五六千块钱么?白给又怎么样呢?问题是公司没给他面子。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条,先生不主张办矿。
对办矿的危害,先生最初是没有料到的。早年开小窑的时候,先生也挖过几座。后来,办矿的规模越来越大,铺铁道,竖大井,用机器:烟囱、洋楼,扑啦啦立了起来,才搞得先生目瞪口呆。民国六年深秋,振哑公司的小火车第一次沿着西河寨的寨圩子驰进刘家洼。隆隆前进的车轮碾碎了这片土地的沉寂,也给先生带来了奠大的恐慌。先生有一种预感:这片贫瘠的土地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果然。在汽笛的震颤中,在车轮的旋转中,在公司锅炉房大烟囱的滚滚黑烟里。要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乌黑贼亮的皮鞋,把一个个深深的印迹嵌进了这块古老土地的胸膛;洋服出现了。增多了,不时地在先生困惑的眼前飘荡,后来,居然堂而皇之地飘进了县衙,飘进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刘家洼奇迹般地繁荣起来,这时候,先生已经比较清醒地认识到:随着这块土地的日益热闹,自己的尊严、权威、名声,将成为昨日黄花。一文不值了。
先生有了点小小的悲哀。不仅如此。更使先生愤怒的是:打出招牌的敫院在这里出现了,公开
的赌场出现了--不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出现的,而是大大咧咧、得意洋洋出现的。事先,也绝没和先生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这妓院叫"一枝香",在刘家洼西窑户铺的深巷里。开张不久,刘四爷便逛过两回,据说是十分销魂。头一次,四爷没有经验,受了*的捉弄。宽衣之后未能大显身手。便被*的纤手骗去了全部资本。第二次,咂!......尽情地玩了一回之后,四爷义不容辞地替"一枝香"做起了义务广告,在西河寨圩子里大肆张扬,毫不知耻地大谈*的红唇、*,以及三先生都不忍说出口的部位和动作。更可恶的是,这四爷居然还买了一套淫画,其画面简直不堪入目,而竟广为流传。以至于在圩子里搅出了许多伤风败俗的男女勾当。为这事,先生打了四爷两个极响亮的耳光,打过之后,却情不自禁地落下两滴英雄泪。
三先生有了一种英雄感、使命感,先生要拯救没落的世风。是的,在先生看来,偌大的青泉县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
这次土地坍落,进一步激起了先生的仇恨。先生一贯认为:"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土地乃方物之本,可以毁坏一切,独独不能毁坏土地。毁坏了土地,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人。可兴华公司,为了掏地下的一点点煤,赚那一点点黑心钱,竞不顾这浅显的道理,实有伤天害理之嫌的。如果要先生在这重大问题上也一味让下去,那么,先生宁可拿根绳子去上吊的。
地亩纠纷出现以后,三先生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前前后后找到他门下,请他与公司交涉者不下百人。后来,县境内的乡绅也相邀来访。一致推他出面为地方做主,商量方案时,几乎是异口同声授予他全权。众人知道。只有先生能和公司抗衡,要想狠狠啃公司两口,非先生出面不可。先生因此却产生了一种鄙薄:这些土头土脑的家伙似乎只认得老洋,世风的沦落好像与其无关。如此下去,只怕是赶走了公司,也无法根除其祸。现在,先生和公司摊了牌,下一步就要采取行动逼迫公司就范了。在行动之前,先生要好好考虑一下具体步骤。首先,他想到,要稳住县知事尹文山,只要官府装聋作哑,公司便失去
了一半的依靠;而稳住这位县太爷,先生是极有把握的,最多不过破费两个钱财罢了!下一步。要把各村寨的民间武装集结起来,必要时予以统一调动......。
三先生歪在太师椅上认真地想,那张浅绿色的银票强加给他的污辱已经淹没在纷乱繁杂的思绪中......
就在这时。刘清伦满头大汗冲进门来,向他报告:刘广田被县府抓捕。
刘广田解至县城的同时,以兴华公司名义起草的诉讼状递至县府。罪名计有四条:一、行凶伤人;二、聚众滋事;三、破坏生产;四、煽惑窑工。公司要求:严以法典,以遏乱萌。县衙当即开审。算时,刘家洼窑工百人聚至门前,齐声呼冤,要求释放刘广田。工友称:刘并未打周一拳一脚,周系醉酒下窑,被载重拖筐撞伤。庭审欲当场验伤。遂发传票,传周洪礼。下午五时,周被四名矿警抬入县衙,验证有伤。系钝器所击。刘广田称:双方冲突,自己手里并无钝器,由此可见,县衙断事不公。刘力陈大柜草菅人命之事实。反告周洪礼。六时许,县衙门前聚众已近两百,激愤之词顿生,有窑工呼:"打进县衙去,揍那狗官!"形势一触即发。
七时。刘清伦带刘叔杰刘三先生手书,拜见尹文山,请求保释。蒙准。刘广田遂被庭训开释。
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
西河寨是东大乡最大的一个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
律青石到顶。圩子东,西,各有一座寨门,四角四个寨楼子,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护圩河,河水早已干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人{可底,实际不起什么防御作用了。但,它的存在还是给西河寨增加了几分威严,将寨墙衬托得愈加有气魄。寨楼的顶层长年支着几门黑锈斑驳的铁铸土炮,黑乌乌的炮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通往村寨的每一条黄土大道,随时准备给贸然闯门者一个热辣辣的教训。宣统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爷率百余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时传为美谈。寨内刀枪棍棒样样俱全,足以武装千儿八百的乡民百姓。正因为有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于和兴华公司摊牌。
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对刘广田来说可谓万分荣幸了。在寨子里,先生的威望远在年迈的族长之上,实际上是这个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尽管先生礼貌待人,一般乡民还是对他十分敬畏,决不至于幻想与其平起平坐。祖宗传下来的古老的规矩告诉他们: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时又是自然的。森严的寨墙有效地隔断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挡在外面。民国以前,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一块人世间的净土。可叹的是:自从办矿以后,一些古老的规矩开始受到冲击,连续三年,寨子里跑了四五个姑娘、媳妇,搞得先生简直无脸见人。后来,这干枯的护圩河里也闹起了鬼,时常出现一对对痴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当。那风化了的河底土层上,甚至出现了裹着烂棉花的死婴,气得先生恨不得对着河床轰上两炮!
正是十五前后,月色很好。先生在几只灯笼的引导下,走出寨门,登上圩堤。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帮家族人等。登上
圩堤时,刘广田一行已蜂拥而至。先生稳步迎上前去,以一种长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严向刘广田点头微笑,继而用女人般细白的手爱抚地拍了拍刘广田的肩头。连连道:"吃苦啦!吃苦啦2""没啥!"刘广田一脸疲惫之色,眼圈发青,嘴唇发干,说出话来更加瓮声瓮气,"多谢先生关照!"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先生和蔼地拉着广田的大手,"进家谈去吧!"
人们众星托月般地拥着先生和广田走进了寨子。先生和广田边走边聊。
"你真打伤了那个姓周的柜头?""不假"
"晤、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话好讲么,咋能动不动就抡拳头?忠孝礼义信,万事礼为先。老叔不是时常向你们讲么?""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里有脏气,我们再三向他报告,他狗娘养的还逼我们玩命妈的,爷们的小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哦?有这事?"先生沉吟片刻,"这就是柜上的错了,你们应该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还不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
"也是!"先生道,"不过,单枪匹马,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这不,人家说抓你就抓你!"
广田不语。
刘广田是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在先生眼里原无特殊地位。他家境贫寒,无钱无势。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强,先生对他更无好感。民国七年,先生开仓放粮,全寨人几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刘广田没有接受。公司办矿以后,刘广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个窑工,硬是在那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摔打了出来,渐渐有了些名声,先生才被迫对他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国无二君的道理,对在下窑乡民中很有影响的刘广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这怨恨,最终又归到了办矿上。设若不办矿,刘广田不会去下窑;而不下窑。今天这个有力量、有独立精神的刘广田将永远不会出现。西河寨王国也就会世世代代相安无事。然而......
得知刘。田被捕。先生开头是很有些幸灾乐祸的。但,转念一想,不对了,祸根是公司,刘广田好坏是自家的远房侄子,公司敢唆使县衙抓刘家的人,本身就是对刘氏门庭的蔑视。姑且不说刘广田被放出后会不会成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帮手,单就面子这一点讲。先生也得出面帮忙。当然,保释广田。先生还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请老族长等人作陪,盛宴款待刘广田。刘四爷闻讯赶到,趁机又闹了个肚儿圆。酒宴吃到午夜时分,陪同人等相继告辞,先生和广田才言归正题。
先生开门见山:"广田,这个窑你不能下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吧!免得老叔整日价为你提心吊胆!"
说毕。先生从怀里取出两张发黄的地契。轻轻放到桌上,用尖细的手指一弹,那两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薄纸,便滑落到广田面前。
"这是你父亲在世时典给我的北坡十三亩地的地契,你带回去吧,好生侍弄,千万别再转手卖出。民必地为本哇!"
广田感激地望着三先生,粗黑的手却并不去摸地契。片刻,眼中的感激之光黯淡下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裹着冷漠的孤傲:"先生是可怜我?"
"哪里!"三先生道,"老叔只是不想让你再下窑了这地,你如不愿收,等日后有了积蓄再折洋还我,如何?"
先生表情、声调极为恳切。
广田固执地摇摇头:"我不要爹在世时常跟我说:人,要活得硬生!施舍的东西,我是决不收受的"似乎觉着伤了先生的脸面,广田又说,"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这绝不是瞧不起先生,先生的一片真心。广田领了!"
先生长叹一声,摇摇头:"那就罢了!""广田还是准备回矿下窑!"
"也好。我不拦你。不过,老叔有一言相劝:在矿上,干得来则干;干不来就走!最好拉着大伙儿一齐走,遇事和大伙儿千万抱成一团!切记"
刘广田点头称道:"先生所言极是。只要大伙儿铁心抱成一团,不怕公司横行霸道这事不能这么拉倒,广田也不是这么好抓的。广田要联合各柜弟兄,罢他娘的工!"
"好!"先生拍案而起,"此一招最绝。公司别的不怕,最怕罢工!只要罢起工来,要什么条件,他们非答应不可。"先生满面生辉,"若是时机成熟,你们不妨马上闹腾起来,罢工工友,我等乡亲父老包你们吃穿,你们罢工一天,我等资助一天,老叔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成全你们!"
刘广田一把攥住先生的手:"此话当真?"
"当真!"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好!广田我实话实说了:公司唆使各大柜削减工资,已激起窑工众怒。即使不抓广田,我们也准备罢工了!只是考虑到罢工后衣食无着,所以。迟迟未敢动作!"
"呀!呀!你们为何不早说一声?"先生道,"好的不敢说,粗茶淡饭,老叔就包得起!"
"窑工还有一惧:怕事情闹大,县府干涉。"
"这也包在老叔身上!明日我就去拜拜那尹大老爷。明打明地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就是了!"
刘广田双手抱拳。单膝着地:"谢先生!"
先生拉起广田:"不不!倒是老叔要谓你们哩!你们闹腾起来。对咱四乡民众也是个支援!势必迫着公司尽快解决陷地问题!你们的罢工,既争取了自身的权益,也有助于矿乡纠纷的解决。好事一桩哇"
广田诚挚地说:"我们本来也是庄稼人么!"
"对极!乡民、窑工。原本是同根同种,唯有联合一致,同心同德。方可战胜这作恶多端的兴华公司!罢起工来,公司若是施之武力,我等民间武装誓做后盾,你们不必忧心!"
"那么。明我就回刘家洼,串联一下,闹腾起来。拿出我们的条件"
"好!"
刘广田随即告辞。
先生送至门楼外面,连声嘱咐:"保莺保重!,
刘广田回身抱拳:"先生保重!刘家洼四千窑工还要仰仗先生......"
在彼此的嘱咐声中,天渐渐沉了下来,大而圆的银月跌入了阴云布成的深渊,再也没有挣扎出来。老更夫用竹梆敲出了又一个三更,那梆声在黑乌乌的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昏暗中,梆声里,西河寨寨墙屹立,寨楼高耸,愈加威严。
这一天是民国九年三月二十日。
三月二十二日,三先生亲赴兴华公司。以青泉县乡民全权
代表的身份再办交涉,并提交更加苛刻的赔地条款。条款要求:一、全部陷地以六千一百五十亩计,每亩赔青苗费八元半。共需赔银洋五万两千两百七十五元。二、如若征买所有土地,不论厚薄、好坏、熟荒,一律以每亩十六元计,应付银洋九万八千四百元。公司无力支付,秦振宇惊愕之下,予以拒绝,井电告董事会。
三月二十三日,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大柜同时罢工。窑工们推举刘广田、刘广银为罢工总指挥,并提出复工条件:一、恢复原_资三角六分,并提价六分;、不许大柜草菅人命,威逼窑从事不安全之劳作;三、不打骂虐待窑;四、迅速赔偿坍陷之土地;五、罢期间,工资照发。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千窑工在公司西门外升旗开会,历数公司祸国殃民十大罪状。与会者除窑工外,还有四乡乡民代表。会上募捐数百元,粮百余石。
公司速向县府告急。县府称:"力作之苦,未有苦于窑S者。公司理当体察劳苦,考虑合理之要求。且,窑工集会,并无越轨之举,实难干、步。"由于三先生支持,县府装聋作哑。
三月二十四日,董事会发电:令公司实行有效措施反勒索,反罢工。公司高级职员紧急磋商后,王子非率员下9,远走他县。聘请邻县乡民下窑。
刘家洼陷入一片混乱中。井架上的天轮停止了转动,昼夜不息的汽绞声也中断了。往日轮番生活在深暗地下的窑工们。一股脑拥上了地面,把刘家洼所有的街巷塞得满满登登,使刘家洼显得空前的狭小。窑工们在骚动中喝酒、骂人,放肆地向世界发泄他们的不满与愤怒......
罢工给公司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最初一阵惶恐过后,秦振宇首先想到矿井的安全,立即命矿警队长王德山率队员倾巢出动,武装护矿。当天下午,东西矿门的门楼上架起了机枪,通往矿内的所有吊桥全部拉起。
刘家洼煤矿早在两年前便城堡化了。如果说办矿的热潮多多少少改变了这块古老土地的精神面貌,那么,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把自己顽强生命的某些触角伸探到矿井的腹部,并在潜移默化中改造了矿井。办矿初期,在这片寨墙屹立的土地上,只是孤零零立着几座井架。像瘦弱而天真的孩子,跻身于一群城府颇深的老人之间。当时,这孩子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渐渐的,这孩子大了,从老人那里学得了经验。于是,便在自己周围拉起了类似寨墙的高高的矿墙,并学着老人的样儿,在矿墙外边开拓了护矿河一一成功地创造了又一个密封的王国。
现在的刘家洼,已是一个规模颇大,防备甚好的独立王国了。县境内任何一个村寨均无法与之相比。矿墙料石打底,抹着洋灰,四五米高的顶端拉着铁丝网。墙外,是条宽约两丈的护矿河。河中长年灌满水--这水是从矿井里抽上来的,河的一头通向矿西排洪道;井中的黄水便由排洪道导人古黄河。矿内建筑以经理楼为中心,北部是工厂、货场、煤场南部是矿井、锅炉房,以及煤炭运输的地面设施。南部、北部,各有二。米高的膝望塔一座,塔上昼夜有矿警看守,将矿区周围的动向尽收眼底。
担负矿区保卫任务的,是以王德山为首的矿警队,这是振亚留下的班底。振亚时期,矿区曾遭土匪祁六爷抢劫,并时有地痞、乡民骚扰。公司从北京聘来十八名大兵为骨干,逐渐发
展到百余人,除长枪、短枪外,还配备了捷克机枪两挺。兴华接办后,留用了全部人员,并适当扩充。眼下。已有一百四十人左右,足以应付一般袭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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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振宇估计,罢工初期,窑工尚不敢于施以暴力,所以,关上矿门,拉起吊桥之后,心便安了几分。他心里明白,窑工的行动不是孤立的,他们的背后,有几万乃至十几万乡民,有宗族观念极重而又很有势力的刘氏家族,他开始后悔,觉着不该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削减窑工工资;更不该意气用事,呈请县府抓捕刘广田。事实又一次证明,他过高地估计了大柜的作用,过低地估计了窑工的反抗精神,更没想到窑工、乡民的迅速合流。这是他不可挽回的大错误。作为兴华公司在刘家洼的最高领导,他缺乏一个冷静、明智的头脑,发财的梦想把他搞得呆头呆脑,睁着眼睛跳进了三先生布下的陷阱。
然而,尽管这样,复工条件他是不能答应的,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工钱提价六分,意味着公司将每月损失几千元。按照乡民的要求赔偿陷地损失,又是他无力做。而且不愿做的!他不是那个混账的三先生,他不是慈善家。不想为自己建功德坊。他是企业家、实业家,耍赚钱,要盈利!若是企业毫无希望,终日赔钱,他宁可立即关门。这是他全部经济思想和办矿宗旨。他点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眼里滚出了泪。他掏出洁白的真丝手帕,轻轻揩着眼睛与脸颊,心头不由得升起一丝哀愁。
他可怜自己。
他原来也是个乡下人。祖上曾经很有些产业,传到父亲那辈,家境便破败了。父亲抽大烟,把仅有的一百余亩水田全换成了烟泡儿。留给他的,除了一座空旷破落的古典农村式庭院,便是两个不谙事理的弟妹。那年,他十四岁,被叔叔送进城里
刚刚开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念书。从进教会学校开始,他脱离了土地,带着一种求知的惶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从学校出来,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到汇丰洋行做职员时,他的雄心几乎要撑破胸膛。这时,发财的念头像一颗极有生命力的种子,播进了他空白的心田。他要发财,他要做一番大事情!在他看来,通观世事,再也没有比发财更容易的了汇丰的洋人,以五百万港元创办了银行,十几年间,几乎垄断了中国金融。德国商人卡尔,以七百元的资本创办了一个煤矿公司,五年就赚银十万两!他潜心研究有关发财的所有学问。最后,选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当他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阴,积蓄了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的时候,他曾动过买地的念头。他是地主的儿子,他离不开土地进城二十几年了,乡土上的景色,还时常在他眼前飘动;那泥土散发出来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香味,往往钻进他的肺腑,撩起一段乡思。哦,土地......
然而,他毕竟是另一个秦振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