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守谦蜷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从狱卒将他再次拖进地牢后,他心神散乱,根本受不住这里的潮气和寒冷,他身上这些日子所受的伤便全被激发出来,浑身火烫、冷汗涔涔,在无尽的噩梦里挣扎。
他不知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
可能只是一天,他总是半梦半醒,梦里全是血与火的幻象,痛苦而纠缠;也可能过了一年,已被全世界所遗忘,剩他一人在这深深的地底腐烂;更可能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一缕幽魂,飘荡在这黑暗而空洞的小小牢房中,无声地呜咽。
“小鬼。”
一缕声音在他脑海里轻轻回响,那么轻柔,那么暖,像是春日的清风,又像是初升的朝阳。
“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里睡觉呢。”
葛守谦猛地惊起,愕然望向牢门处,带动铁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像一场幻梦一般,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鬼魅般飘了进来,一道柔光亮起。
是拓跋凝。
她静静地在葛守谦身前蹲下,敛光剑银色的光芒照在她精致的脸庞上。就算在这样污秽而肮脏的牢笼里,她也像是不惹半点凡尘的绰约仙子。
她望着葛守谦,霁颜一笑,问道:“你迷路了?小鬼。”
葛守谦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跟我来,我们出去吧。”
她手腕一挑,手脚上沉重的铁枷一齐被敛光剑削断,丁零当啷掉落地上,然后她将剑收起,一手牵起葛守谦往外走去。
那只手温暖而柔软,葛守谦呆呆地跟着她往前,轻轻的脚步声在空荡的通道里回响,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一直到走出大门,也没有一个守卫出现阻拦,葛守谦就这样随着她走上龙编城清冷的大街,转入窄小而曲折的小巷,在星光下不知走了多久。
他们来到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民居里,推门进房,尤平正赤着上身坐在一张胡椅上,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白铜酒壶,猛然灌了一口,身侧一人正为他包扎着满身的伤口。
见两人进来,他忙将酒壶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站起身来见了个礼,走过来拍拍葛守谦肩膀,咧嘴一笑,“葛公子,你没事就好!”
“其他人呢?”拓跋凝看了看尤平身上伤势,问道。
“除了警戒的兄弟,我让其他人都去休息了。大家多少都挂了些彩,但没什么大碍。”尤平摇了头,叹道:“不过断后的那十几个兄弟恐怕……而且我们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几个点都一起被端了。”
葛守谦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他低下头,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无底深渊的边沿,摇摇欲坠,即将坠入无尽的黑暗。
他张了张口,尤平像是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将那个酒壶塞到他手里,转身带着人出去了。
葛守谦静静站在那里,手指轻轻摩挲着酒壶上阴刻的花纹。他学着尤平的样子猛地灌了一口,只觉得一道灼热的火线从喉咙一直灼烧到心口。
那浓烈而辛辣的酒液呛入喉咙,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一股甜腥涌上喉头,他一手捂住嘴,那星星点点的猩红从指缝中喷溅而出,洒落在灰暗的地面,那么艳,那么刺眼。
他直起身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满是鲜血,热的发烫。他用力地把手往身上擦去,可怎么擦也擦不掉。
他晃了晃,脑子里一阵眩晕,膝盖一软,无力地跪坐到地上。
拓跋凝跪到他身前,伸手轻轻拥住了他,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他的头,让他倚靠在自己胸口。
葛守谦瘦弱的身子止不住的战栗,无声地哭了出来,冰冷的泪水划过脸颊,缓缓滴落,浸湿了她蓝色的衣襟。
他紧紧地回抱住拓跋凝,像是这世上他唯一可以紧抱的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葛守谦迷迷糊糊地靠在拓跋凝怀中,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又远远地离去。
葛守谦微微一惊,轻轻从拓跋凝怀中挣出来,低着头轻轻叫了声:“师姐!”
拓跋凝没有说话,只是将葛守谦扶起,让他坐到竹塌上,自己则坐到旁边一张胡椅上,静静望着他。
葛守谦身子微微缩了缩,开口说道:“师姐,我……”
“我知道,是你告诉他们,账簿是尤叔交给你的。”拓跋凝平静地说道:“我也知道,你不是怕死,你只是太心软,受不了那小姑娘的软语温言。”
葛守谦刚想争辩,却只是颓然点了点头,说道:“出口之后我就后悔了。如果真是师姐,直接到杜府杀掉杜太守都可以了,根本用不着那么多阴谋诡计。”
“杜府防卫严密,我要去刺杀杜瑗也没那么容易。”拓跋凝淡然一笑,说道:“现在你知道是谁了吗?”
葛守谦点点头,轻轻吐出三个字:“杜慧安。”
“杜慧安?”拓跋凝沉吟着,“尤堂主说过,杜瑗这个第四子虽然是庶出,但一直都跟随他左右,显然深得信任,怎么可能是他?”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葛守谦摇摇头,说道:“但除了他,我想不到再有别人。”
“你这么肯定?”
“那账簿一直存放在都尉府,若是为了防人偷盗,不会用下毒的办法。府医验出上面的毒质诡异,见血则化,只可能是特意针对杜太守的。”葛守谦慢慢分析道:“既然开始账簿无毒,从尤叔给我之后,到递交给杜太守,除了途中杜慧安翻过以外,都是在我手中,因此可能下毒的人就只有我们三人。”
“也有可能是我。”拓跋凝说道,“账簿是我拿给尤堂主的。”
“决计不会。”葛守谦断然说道:“如果账簿上早被下了毒的话,当时我和尤叔两人身上都有伤口,肯定早就已经毒发了,根本等不到送入杜府。”
拓跋凝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也和师姐一样,完全没有疑心到杜慧安身上去,因为我们三个人里,最没有理由下毒害杜瑗的,恐怕就是他了。”葛守谦顿了顿,“所以我才会疑心到尤叔身上,我还以为……”
“那你现在怎么会想到是杜慧安呢?”
“是香味!”葛守谦顿了顿,面上微微一红。他是被拓跋凝抱在怀中,嗅到她身上香气,这才联想到的。“我去书斋见杜太守时,房中正在焚香。”
“江南世家诸多风雅,焚香有什么奇怪的?”拓跋凝思索道:“难道那香有毒?”
“要是香气有毒的话,我一闻到便会知道了。”葛守谦摇摇头,说道:“那是龙涎香,调以安息、郁金、麝香、杜衡、肉桂、和罗等中药之属,并没有毒。除了特别名贵之外,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拓跋凝静静凝望着葛守谦,开口问道:“既然正常,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