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过后就要临近春节了。那一年的春节过得挺热闹,也挺忙。从腊月二十开始一直到整个正月,我们都没有生火做饭。天天山珍海味。用你妈的话讲:“一上桌脑袋都疼,就想吃沾酱菜。”——当然我们多数都是借赵杰的光。
腊月二十一,国民党营口市政府给独九师出了邀请,要搞一场什么慰军联欢,独九师连以上的军官和太太都被邀参加。那一次的联欢会是在营口市的最大一家饭店举行的,一间八十多张桌的大餐厅几乎座无虚席,营口市的国民党军政要员,各界的乡绅名人都来参加。整个大厅里的人奇形怪状,有西装革履的,有长袍马褂的,有珠光宝气的姐和夫人,还有几个黄头蓝眼珠的外国人。
联欢会开始时,先是营口市市长讲话,无非是些感谢部队使营口地区得以安宁的客套话,接着由赵杰代表独九师表了一通保卫营口市老百姓一类的官场话,然后慰问团开始演出。
这营口市政府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妖里妖气的年轻女人,大冷的天,屋里生着几个大炉子,穿着棉军衣也不觉得热,但这些女人居然露着胳膊大腿,在台上扭来扭去也不觉得冷。军官们看得津津有味,家属们都不干啦,有些家属拉着男人要回去。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的时间,这些女人的表演算完了才开始举行宴会。那次吃饭的开销后来听是市政府摊派给各个买卖家了,酒菜虽没有于掌柜请我们吃的名贵,但是山珍海味也算应有尽有。第二天营口市出现了**的传单,大意是国民政府**,大街上躺死倒,他们却灯红酒绿举行盛大宴会,这样的政府不推翻,老百姓没个活。
宴会完了以后,最后举行舞会。因为当时的营口市没有大型舞厅,饭店的伙计一阵忙活后,把桌子都撤了下去。来了一伙乐队就地跳起了舞。
我问你妈:“看过舞会吗?”
“在国高的时候,学校有时候举行,看是看过,但没跳过。”
“一会咱也跟着跳几曲。”
“你会吗?”她惊讶地着我瞅。
我那时挺高兴也没寻思别的,顺嘴了句:“好跳,只要踩着音乐的就可以了。”
“哎呀哈,看样子你是老油子了,还知道踩着。”
我一听这话有不对味,急忙解释:“我瞎的。”
她眼睛一瞪:“你别往回缩,——什么时候跳过舞,和那个舞女相好?”
我一见旁边的人瞅我们,急忙:“我哪跳过什么舞?你瞎吵吵啥,叫人家笑话。”
“怕砢磣哪?行,我给你留面子,回家后你给我明白。”
回家后,她不依不饶,我只好把在长春赵杰领我去舞厅的事了,惹得她嘟哝我半宿。
那天的舞会,赵杰露出来情况被你妈现了。那是在吃完饭后,赵杰叫勤务兵把马瑞芳送了回去。你妈:“叫她看一会呗!”
“有啥看头?她也不会,我这是离不开,要不我也回去。”
“我回去吧,咱也不知道这跳舞是咋回事。”
马瑞芳走后,舞会开始了,赵杰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始终在一起跳,你妈这时看出问题,声问我:“跟六哥跳舞的那个女的你认识不?”
“我上哪认识去,天天接触的女人就一个。”
“谁?”
“你。”
舞会结束后,赵杰把那个女的领到我们面前,一本正经跟我们介绍:“这位女士是市里的宋影宋秘书,她父亲就是营口市大名鼎鼎的宋大秘书长,我们是朋友。”
当时我倒没想别的,因为师里的事一般是赵杰到市委去办,常来常往认识个秘书倒也是正常事。你妈却不同了,嘴里虽然哼哈答应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她。我仔细一瞅,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中等身材,穿着紧身的棉旗袍,苗苗条条,白白净净的圆脸在深红色旗袍的衬映下显得粉白粉白的。她大眼睛,高鼻梁,长得漂亮不,身上有一种一般女人不具备的气质。什么气质呢,我也不明白,反正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一种高贵而又典雅的风度。我心想这个女人要是和马瑞芳相比,那简直就像美人鱼和母夜叉。
联欢会一直闹腾到深夜。在回来的路上,大道旁的墙旮旯里躺着三个死倒,看样子这是一家子,男的四十多岁,女的趴在男的的身旁,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一家子看样子是冻饿而死,全家人盖着破麻袋片,旁边的一个破筐里放着几只掉了碴的破海碗,里边没有一吃的东西。军官和家属们围在一旁,男的默默无声,女的唉声叹气,有的抽达了起来。对于我们这些刚吃完山珍海味又乐呵了半宿的人来讲,站在他们面前,无论是穷家出身,还是富家出身,只要是有良心的心里都不好受。这可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年三十我们是在于大掌柜家过的。原来准备赵杰我们两家一起,可王家善师长非得叫赵杰和他们一起过,我们也就只好分开过了。我们那年也买了不少东西,因为我还有四个拜把子兄弟不能回家。
于大掌柜看到我们买的东西后把我们好个埋怨:“你们这不是见外吗,咱们是关上门一家人。我们吃啥你们吃啥,咱们在一起乐呵乐呵。”
“我俩倒好,关键我还有四个拜把子弟兄,他们回不了家,只能在部队过年。”
“我的家业你也知道,不在乎几个人吃。跟你的弟兄们,只要瞧得起我,都到我这来,我图的就是个热闹。”
我把于大掌柜的想法和四个哥们一,他们:“行,他有的是钱,不吃白不吃。”
于大掌柜共有五个住宅,除了四个老婆外,还有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妈。这四个老婆因为都有买卖,天天忙也没有时间照顾老太太,所以于大掌柜单独给老妈盖了套宅子,雇了两个女佣人专门伺候老太太。于大掌柜又是个孝子,平常就住在老妈家。随着年龄增大,他越来越少住到自己四个老婆家。
于大掌柜有一个家规,就是这四房老婆平常不准瞎串门。用他的话:“老娘们这玩艺凑在一起没好事,时间一长就该瞎嘀咕,嘀咕来嘀咕去就该出事。”但是,大年三十这一天除外,四个老婆必须到齐,而且必须到‘胖头鱼’家。为什么呢?于大掌柜:“‘胖头鱼’是老大,上这来三个的挑不出啥。”这四个平常很少见面,过年到一起倒也热热乎乎,所以他的家一直是安安静静,营口的人都夸他“治家有方”。
下午两多钟,于大掌柜过来把我们叫了过去。我们进屋一瞅,全傻眼了。要这过年,穷人家和富人家不一样,这乡下的土财主和城里的有钱买卖人家还不一样。就像赵四爷这样在当地有名望的大户人家,过年无非就是包饺子炒上十多个菜在屯里也就不错了。可是和于大掌柜家一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我们进屋一看,饭桌是特备的,足有一面炕那么大,上面铺着雪白的东洋细棉布,那菜摆得足有一百来道,于大掌柜告诉我们,咱这是满汉全席,为了这些菜,酒楼的厨子忙活了四天,味道虽不能和皇宫的比,但在营口市还是第一份。我的四个哥们虽抱着不吃白不吃的想法来的,但进了这个屋,看到了桌上的菜,一个个都变得拘束起来,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桌子上的菜。
开饭的时候,伙计们在大门外放起了鞭炮,那响声足足有半个时。鞭炮声过后于大掌柜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今年过年我非常高兴,一是我老妈八十来岁身体安康,二是王参谋俩和他的弟兄跟我们一同过年,这是老朽的荣幸。句实在话,往年过年我们只准备八八六十四道菜,今年破例来个满汉全席。我先申明,这桌菜是老二特意为王参谋和老太太准备的,这里面没有老朽的功劳。我希望各位吃好喝好,来年步步高升!我先干一杯为敬。”
他完后我端着酒杯走到老太太跟前:“大娘,今天能看到您我非常高兴,您身体又这么硬朗这是儿女的福分。我一个当兵的也没啥孝敬您老的,我敬您一杯,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太太:“行,你这个当兵的挺招人稀罕。”
我又倒了一杯酒走到于大掌柜面前:“大哥,承蒙你和嫂子们这么瞧得起我们,我们表示非常感谢,我代表我家里和我们几个哥们祝大哥大嫂们来年生意兴隆达四海,财源旺盛通三江!”
客套话完以后我们开始动筷吃饭,那顿饭是我平生吃的唯一一次满汉全席,以前只在书本上看过名,这一次可真见了世面。酒楼的堂倌挨排给我们报菜名,不用吃,光菜名就叫我们长见识。
我的几个哥们都是穷人家出身,哪见过这么多的菜?想吃不知怎么吃,一个个都楞在那里不敢下筷。于大掌柜:“今天都是自家人,没什么规矩,想吃啥就夹啥。”
他见大伙还不动筷似乎明白了这一,于是告诉伙计给我的哥们挨样夹菜。我的哥们这才大吃特吃起来。
酒过三巡,“老妖精”端着酒杯走到我的面前:“兄弟,二嫂今天我敬你一杯。为啥呢?二嫂挺佩服你,兄弟是个侠肝义胆的人,你打青龙会的事咱营口的人都称赞。二嫂我今天有个事想求你,不知你能答应不?”
“你吧二嫂。”
“大过年的你和兄弟哪些事干啥?”
“也不是外人管啥地。我那个酒楼哇,按理挺兴旺,可是闹心的事也不少。青龙会收费咱不提他,不就是几个钱吗,咱给他图个安静。可有些当兵的咱就挡不起啦,吃完了饭不给钱不,有时喝多了找个茬就把酒楼砸了。我寻思兄弟你入个股,但不是让你拿钱,只借你的名,月末结帐我给你分红。”
她的话一完,我心里就明白了。俗话“无利不起早”。难怪今年过年于大掌柜非叫我们和他过,“老妖精”又费尽心思准备了满汉全席,目的就在这。我不得不为于大掌柜一家人的精明而折服。
她话刚完,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你妈在一旁:“行,这个股我们入。”
我的四个弟兄也:“行,有啥事找我们。”
“老妖精”一听乐了:“那好,咱们就定下来,以后有事我可指着你们啦!”
这顿饭一直吃到天擦黑,满桌子的菜几乎没动多少。我瞅这桌子上的剩菜直愣,要于大掌柜脑袋可真不一般,他马上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兄弟,按理,这顿饭有二三十个菜就够了。可我寻思都忙活一年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过了今年不一定就有明年。再我年年做那么多菜是有个心思,你也知道,我虽钱多业大,有四房老婆却无儿无女。年轻的时候,想行善积德求他个一儿半女,因此这修路铺桥、灾荒年放大锅粥的事我没少干。过年了,我寻思咱们有吃有喝的,可大街上那些过不起年吃不上饭的人咋办?都叫到家里吧,那我这家还不得挤翻了?因此,我年年多做些饭菜,剩下的都端到外边叫他们吃,这年复一年也就成了习惯了。要不信你到门外去看看,他们都在外边等着呢!”
我起身出门一看,果然有三四十个要饭的坐在大门外墙角的背风处,眼巴眼望地瞅着我。
回到屋里我对于大掌柜:“你的心眼可真好啊!”
他苦笑了笑:“此话差矣,老朽无德,老天惩罚,我空有四房老婆却都是骡子。”
他的这话一出口,四个老婆都不干了,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吵吵了起来。这个“老爷子,大年三十你这没良心的话”。那个“没儿没女也不是我们的事,我们一个不行,两个不行,还都不行啊”。
老太太在一旁:“你们都消停,也不怕人家笑话。”
她们才安静了下来。
于大掌柜:“我这四个老婆一个比一个厉害,都不是让人的茬子。不过做买卖那可是一个赛一个,要不是老打仗,我这买卖可不是营口所能装下的,所以这四个都是我的命根。”他的这番话让老三和老四都乐了,“胖头鱼”和“老妖精”嘴一撇没吱声。
于大掌柜接着道:“弟兄你不要见笑,对军事我一窍不通,这八路军、中央军谁厉害我也不清,但有一我看明白了,这**是要得天下的,这八路军也迟早要打过来。为什么这么讲?这**打的是为穷人的旗号,这穷人都拥护他们,现在的穷人这么多,他们能不成气候吗?这**要是来了,像我这样的肯定就完了。所以我告诉她们把积蓄早转走,以免打起仗来提心吊胆的。”
他的四房老婆一听又吵吵了起来,都自己没有钱。
“别看老朽年事已高,你们那心眼都在我的心里。人吗,谁不为自己着想?挑明了吧,论人品,你们谁能看得上我这个干巴拉瞎的老头,可又为什么都嫁给了我?无非就是我有钱。”
他的四个老婆一听都抱起了屈:“不是为了钱。”
于大掌柜苦笑了笑:“都是唬弄孩的,要不然我明天把家产都捐给慈善部门,看你们哪个能守着我?”
这一下都不吱声了。
于大掌柜叹了口气:“钱财这东西我看透了,没有不行,多了也没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因此,我把家产都分给你们,待我百年以后,你们好有个生活出路,这也算我对得起你们了!”
于大掌柜的这番悲伤的话还真就应验了,营口的一场恶战把这无辜的一家造得家破人亡。——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