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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寂寞尼玛路

  从北京到西藏,正确的走法应该是坐飞机,只两个小时,那些万水千山就在脚底下滑过去了,轻快、高雅、舒服,可我却选择了汽车,这无疑是自己跟自己有点过不去,在心的深处甚至多少带了某种自虐性质,带了自讨苦吃的愤懑和气恼,生活太累,大城市人际关系太杂,北京纵然广大,似也没有容我的立足之处,何必你掐我斗地挤在一起。从西宁火车站开始换长途车,晃晃悠悠到格尔木,改乘了一辆更为破烂的汽车,就算踏上了进藏的真正历程。汽车闷声闷气地朝西藏开,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窗外景色单调而无聊,我在颠簸的车里铺开地图,寻找我的下车地点,我不想随着这一车人到拉萨去,那样太没有意思。我的目光向地图的人迹稀疏处流动,终于停在了一个我认为是很美丽的点上,那里叫尼玛。

  在阿多下了破烂的长途公共汽车,时间王是下午,到尼玛去,尼玛是什么样,我心里没底,那里没有我的亲戚朋友,也没有任何非办不可的事情,把目的地选择在人烟稀少的尼玛连自己也作不出更多的解释,我只是喜欢尼玛这个名字,我觉得尼玛这个地方能够帮我摆脱窘堉,抑或说是跟我有缘。我失业了,不知是领导炒了我的鱿鱼还是我炒了领导的魷鱼,总之,三言两语就崩了,我就成了待业中年。或许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那个领导早就想让我走,只是苦子找不到机会。我平时性情狂放桀骛,跟小肚鸡肠的领导搞不好关系,不能仆妾色以求荣,更不会俳优犬马行以求禄,在单位备受排挤,整日的鸡零狗碎,让人觉得十分的没意思。离开便也就;离开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一生中也难得的有今日这轻松,浮云宫贵,泡影功名,本无关乎荣辱,读庄周逍遥之篇,正好作逍遥游也。于是就选中这人烟稀少的尼玛,从地图上看,沿公路再往北就是寂如恒古的藏北无人带了,这样的地方很适合我的心情。这是与热热闹闹的北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在阿多下车的只有我一个,车上几个香港来旅游的大学生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内心充满对我的怜悯,因为我背着行李独自一人站在这荒凉的地界很有些践长路、越高山的悲壮,我背后夕阳里那些零乱苍茫的远山,那扬起的硕大风尘,恰到好处地烘托了这种气氛。

  他们朝我热烈地挥手,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去走我的路。

  没必要热情。徒劳。

  不远处有小饭铺,只卖拉条子,我看了,那面煮得发黏,压根没熟,这里海拔比下面的那曲还高,大约在四千五百米以上,高压锅连煮带压,能把面弄到这份上已经很不易了,但我不想吃那黏面,我从包里掏出自带的葱花烙饼聊以充饥。饼是丈夫给烙的,他竟烙了十张,排除坏的因素,足够我吃半个月的。他希望我别饿着,别冻着,平平安安地回家。我说,你以为我会死么,我才不会呢我不是傻瓜,我干嘛要死,我只是去旅游,就像有人去峨眉山,有人去上海滩……

  卖拉条子的对我的烙饼很感兴趣,他说他是山东人,有日子没吃家乡的饼了,我说这饼不是山东的饼,是北京的饼,他说北京的饼其实跟山东的饼是一样的,过去的山东人多在北京开馆子,北京人自己没有料理,吃的都是山东系列,即葱、酱系列。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和女朋友到这里来开小饭铺是以另一种闯世界的精神试验自己,以便以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特立独行人的状态存在于天地之间。

  我不想理他,这是小一派天生德于予的半疯,跟车下那些大学生没什么两样,都是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黄口小儿。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瞒天过海、釜底抽薪么,他们懂得深藏若虚、檐下低头么,他们尝过暗箭伤人、其深刺骨么,或许他们只能理解走为上,而冉无其他。然而山东大学能培养出有勇气来藏北高原卖拉条子的这件事本身让我惊奇和敬佩,毕竟我做不到,充其量我不过是个旅游者,我其实是个很懦弱、很没出息的人。

  我没有把饼给卖拉条子的,尽管他对久违了的内地烙饼做了无限的赞美,我还是没给。不是舍不得,是不想给,我花三块钱买了他一碗面汤,比之柳青《创业史》中梁生宝买稻种,在面铺掌拒的鄙夷下白喝面汤的情景有了百八十度的扭转,时代变了,人也变了。掌柜的不再鄙夷,掌柜的也不会再白给我面汤,我当然也不会平白无故给他烙饼,这件事简单极了。

  有人对我说尼玛什么也没有,那里比阿多还荒凉,要是看景、逛庙不如往南走,由那曲到当雄那边去。卖拉条子的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尼玛自有尼玛的不能替代,你能和哪里的自然语言沟通,哪里就是你的圣地,这和有什么没什么没关系。去年夏天那个非要去哥洛格山口的老外,众人不是拦也拦不住嘛,他去了,回来美得屁颠屁颠的,其实哥洛格山口有什么呢,但他懂得那里,他能在那里找到属**的东西。

  卖拉条子的这番话倒还有山东大学口文系的昧儿,看来几年的学也算没白上,在这藏北高原的小铺子里还没被红盐白米转昏了脑袋,没被黏稠的面汤糊死了心窍。我问他有没有到尼玛的车,卖拉条子的说,去那儿的车很难说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我说,那里总有公家的单位吧,有车站,有住户吧。卖拉条子的说,公家单位有公家单位的车,零散住户有零散住户的马,所以这公共汽车就说不准时间了。我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看来是要被絷绊在这小地方了。

  有谁说老王的车今天好像要去吉瓦乡,说是他丈母娘要过生日,他要赶过去给丈母娘祝寿,临时加跑一趟。那人说他看见吃午饭的时候有人在商店门口等车,不知现在走了没有。就有好事的跑出去看,一会儿喘嘘嘘地回来说,车已经发动了,马上就走。我立即提起包去赶老王的车。吉瓦乡在尼玛的西边,与尼玛相距二十六公里,通过地图,我已对这条公路烂熟于心了。

  卖拉条子的说回来再聊。

  我不知自己会不会从原路返回,没接他的茬。

  老王的车是个体大客,破烂得比我来时翌的车还破烂,车帮上许多地方露着狰狞的锈铁皮,随处可见此起彼伏的坑坑洼洼,总体感觉,这是一辆经过无数次车祸,受过无数次摔打,沐浴过无数次风雨,见过无数大世面的老爷车。老王果然在发动车,见我上来,及时地吼了一声:买票!

  第一感觉便不怎么好。

  难得的是车厢里还干净,稀稀疏疏地也没坐几个人,乘客都是藏民,大大小小的袍子和行李占了不少地方。我祧了一个后面靠窗的座位,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坐下。

  朝外看,太阳已经向西滑落,这趟车因为要赶丈母娘的生日,所以得夜里跑,据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能到达尼玛。现在天还很亮,街上已不见一个行人,几只脏兮兮的狗在风里迈着蹒跚的步子,造出些寻寻觅觅、冷冷清请、凄凄惨惨戚戚的意境。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疲倦,空落而苍白,迷茫的前程恰如那迷茫的尼玛,只是觉得累,累到了连话也懒得说,连人也懒得看的地步。我把头抵在玻瑀上,一点儿楕神也没有,茫然地看着那陌生的街道发呆。

  车在不停地发动,车尾冒着黑烟,却不见动,老王在骂汽油,骂发动机,就是不骂他自己。车上的人并不急着要走,他们像亲戚一样地聊天,好像彼此都是很熟悉的,说的那些话又急又快,我一句也听不懂。一切都是那么无聊。

  我戴上耳机,传来刘欢的歌声:

  ……

  我今生看来注定要独行,

  这热情已被你耗尽,

  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

  可是你却依然是你,

  timetimeagainyouaskme,

  ……

  在youaskme声中车终于开了,吱吱嘎嘎驶出街道,迎上来的是音尘寂绝、远古雄浑的凄凉,热情被耗尽的凄凉。有人骑着马随着车飞奔,车上的人都挤在一侧向他打招呼,那人向车上的人挤眉弄眼,在马上做出种种滑稽动作,引得车上的人一阵哄笑。

  我烦恼的把眼闭了。

  过了许久,车停了我无精打釆地睁开眼睛,外面天已黑透,头顶繁星闪烁,凉意从窗缝里沁入。有人上车,在这夜晚的荒野之地,在车上的众人呈半死的酣睡之际上车,这本身就带了些荒诞和神秘,带了许多的离奇和不正常,我一下变得很请醒。司机老王并没像我上车时那样跟上车的要票,门开了,门关了,老王像全没看见这个人。

  来人在黑暗的车厢里摟索,光板的皮袍子唰啦唰啦地发出很大声响,他向后面走过来,随着他沉重的身体砸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股羊膻与酥油的混合气味呼地全面扑压过来,这使我的头砰地撞在玻璃上,几乎窒息。我说,那边还有座位。他不理我,大约是没听懂。

  我将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小,尽霞向窗口靠拢,这似乎绐了他更大的方便,他毫无顾忌地朝我这边欺压。那件硬而臭的皮袍咯得人胳膊发麻,使人无法举动,我在被压挤的同时想象着一反之隔的隔壁一定会为找了个柔软靠垫而舒服得想要哼哼。

  隔壁果然在哼,继而发出鼾声,是那种肆无忌惮的可以鴛动天宇的鼾声,那个蓬乱得可以赶毡的脑袋也失去主心骨般朝我的肩上歪过来。于是腥臃之中又增添了头油的气息,枯草的气息,烧酒的气息和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复杂气息。我很不友好,很祖暴地用身子扛他,他全不在乎,歪在我身上的脑袋竟从我朝前躲闪的后背滑下去,索性躺直了。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并且毫不掩饰这种厌恶,我知道,沉沉的夜色是极好的遮挡,没人能看见我的厌恶。对面有车开过,借助车灯的瞬息闪烁,我看见了那张歪在椅子上的俗不可耐的脏脸,这张脸令我更加不快,这是我千遍万遍看过的,时刻在逃避的脸,这样的脸已经领教得太多太多……

  汽车颠簸了一下,肩人醒来,愣愣地四处张望。我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外面是星光下的低矮丘陵,西面有山嵯峨而起,地上白而亮,好像是雪。空气中有潮湿的感觉,大约附近有湖,从格尔木进藏,我还没有看见过真正的湖。

  有人喊停车,说要下去小便。司机停了车,下去了几个人,并不走远,就在车旁方便,男的女的也不避讳,相隔两三步,各干各的事,周围一片晞哗之声。我也下去了,站在坚实的土地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清凜的空气,空气中那淡淡的苦味不知来自何方,这苦昧给人的心里添上一点难以说清的哀愁,遣进一股不绝如缕的忧思。抬头望天高地迥,星沉河汉,侧耳听,风声飒飒,如泣如吟。一人独处时感到孤寂的悲凉,混迹人群又感到尴尬的难耐,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我真想把胸膛里那颗越来越沉重的心挖出来,使之在这清澈洁净的高原升华散净,还归大自然的本真……我知道,自己一时很难从争斗场的遍体伤痛中解脱出来。或许,这需要时间。

  再上车,靠窗的座位已被皮袍子占去,他靠着椅背与车帮的夹角正睡得昏天黑地,脸上那神情蠢得不能再蠢,蠢相中透着趁虚而入的小奸诈、小手腕,自然也有小得意,永不满足的小满足。这辆车,这些人,正如同这庸俗无聊的人生,如同单位里尔

  虡我诈的乱锖糟,让人有种坐愁行叹的无奈与烦乱,或许这就是生活了,你、我、他都得过的生活,无处逃遁也无可逃遁。也许,皮袍子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是睡着,一切的愚蠹弓智窨不过是我的慼觉,我的意念,正若《金刚经》言,如是我闻……身象,即非身象……

  在汽车的摇晃中,在身象非身象的思辩中我的意识渐渐朦胧。

  车嗡嗡地喘息,缓慢地爬行,一路是在向上,海拔越发的高了,头疼得厉害,人也处于时睡时醒状恣。暮地,我感到脚下的布口袋里有东西在蠕动,我想到了蛇,头脑轰地一下涨大,赶紧地把腿往这边收了。口袋里的活物如同它的主人,并不因为我的退避而有所自觉,它亦步亦趋地随着口袋滚了过来。我想象着袋子里爬出无数条蛇的可怕,想着那如同这次外出一样无可逃遁的逃遁,简直的,身上的汗也出来了。布口袋继续朝我这边滚,磨擦着我的脚,我感觉了温热,用脚尖轻轻踢了它一下,一个湿乎乎的东西顶在我的腿上。我摟出手电,弯下身去认识脚底下的活物,我看见了地板上的正滚动着的丑陋的口袋,那湿漉漉的东西是从口袋破洞里钻出来的一个小鼻子。口袋的无声扭动,说明了小东西的低强,它正企图从口袋里挣扎出来,它不屑于用吭吭叽叽的乞怜引起主人的注意与同情。我从那个小小的黑輿子断出,这是一条狗,一条很小很小的狗。

  我掰了一块葱花饼去逗弄那个可爱的鼻子,鼻子咻咻着,从破洞里更加使劲地朝外拱。口袋的洞很小,它无法出来,我也无法喂它,只能让它嗅嗅饼的香味,我们就这样做着不是水中捞月的水中捞月的游戏。我几次把饼搁在地板上,那个精明的小鼻子总能准确无误地追踪到它,隔着破口袋撕咬那布,它是想把窟窿再扯大一些。一次又一次烙饼在几个方位者,摆过了,小鼻子没有一次扑空过,它在做着不懈的追求,纵然得不到也决不气馁,决不放弃。并不像内地有些狗那样,爱张狂,爱把什么事情都闹得热火朝天,它不,它不出声,它在黑暗中默默地挣扎。这是一条品质优良,极有韧性的狗,它的遗传基因绝对的出类拔萃,它还这样小就懂得努力,懂得如何突破窘境,真是个了不起的聪明的小东西。

  它的主人仍在傻睡,对脚下的一切浑然不觉。

  我第二次用手电照它的时候,它毛茸茸的脑袋巳经从破窟窿里钴出来了,见我照它,就用一双明亮的、黑扣子一般的眼睹望着我,那眼神里满是毫不退缩毫不胆怯毫不自卑的直率。我寻找那块饼,已然不见,看来是被它理直气壮地吃了。

  我想摸模它的小脑袋,它明显地表示了反感,躲闪着不让我去碰它,还向我龇牙,但它不拒绝我的烙饼,从我的手上吃了一块又一块,吃得很认真也很投入,它是饿坏了。一块吃毕也并不继续向我索要,歪着脖子想心思,那眼神分明已经游离出车外,―副年少气锐,不识几微的劲头。我觉得这点倒是和我很相像,问题是我能理解它,而别人不能理解我,这或许正是悲剧的所在,我并不曾向谁感恩戴德过,一身骨头也总处于宁折不弯的状态,如同眼前的小狗,虽然它的整个身子都在袋里,但我百分之百料定它的尾巴是绝不曾向我摇过的。

  它吃了我两张烙饼,还喝了矿桌水,水足饭饱之后它偎在我的两脚之间,把嘴塞在身子下面睡了。它把暖暖的体温传给了我,使我的心发软、发烫,产生了向它的主人索要或购买它的念头。

  它的主人,那个气味浓重的皮袍子仍在傻睡。

  天渐淅发亮,可以看清窗外的萆梢上满是咋夜被我误认为雪的白霜,秋凉九月,塞夕下草衰,果然如此。这时,都个皮袍子不知怎的突然醒来了,他站起身用手使劲枢玻璃,要打开那车窗。车窗的铁框大概已经变形,那扇玻璃压根就推不动,这使皮袍子很为恼火,他啪啪地拍那块玻璃,那双粗糙的手愚笨地跟那块玻璃较劲,窗外,风掠过大片草地,卷起霜与尘土,扑天盖地,直逼到窗前,我搞不清楚皮抱子为什么非要打开窗户,窗外是那样

  的寒冷和空旷。皮抱子终是打不开那窗,她转过身向我叽哩咕噜说了什么,我才听出这是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我不懂藏语,眼瞪瞪地看着她,她火了,是在骂我,我想象得出,那话一定骂得很粗野。她转过身又去对付那扇玻璃,玻璃仍是纹丝不动,她指着窗外向我急切地说话,指指前面的大山,又点点这辆车,然后不客气地扯着我的袖子往窗跟前拽。我想她是晕车,要吐,真要吐在我旁边那可是件很讨厌的事,开窗纵然很冷,总比与脏物相伴舒酿,两害相权求其轻,想了想,我还是帮她把窗户打开了。

  一股冷风呼地灌了进来,猛得让我来不及打了个冷战,我下意况地往里躲了躲,那风还是对着我直吹。皮袍子不怕风,皮抱子把头探出窗去,採到那冰冷的世界里去,任那风去吹。她那蓬乱的头发在风里太阳神一样飘舞,那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脸如同锋利的刀,将扑上来的风划破。看来,她并没有晕车的迹象,她是在这清冷的黎明,心血来潮,大犯神经。我歪过身去企图把窗户关上,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那情景仿佛我干了什么极对不住她的事情。我说我要感冒的,实际我的鼻子已经不通了。她不理会,把窗户向更大推了推,又扭过脸来示威性地朝我一笑。遇到了这样的人,我只好自认倒霍,只好由着她去折腾,这个疯老太太。

  她远没有她脚底下的那只小黑狗可爱。

  车的右面很远的地方有玛尼堆,那是在西藏遍地随处可见的刻着经文的石堆,顶端摆放着肀的头骨,四周飘扬着白色的经幡。老女人探出半个身子,向着那玛尼堆挥手、尖叫,声音细而尖,活泼欢快得像个小姑娘。东边的天际出现了淡粉,那艳丽的色调同样也斜抹在玛尼堆上,为那石堆增添了无限庄严与神圣。老女人朝玛尼堆很夸张的喊叫,使车上的人们都醒了,他们很快也加入至她的呼叫之中,一车的人都挤在一边,兴奋地朝外面望,还有人吹口哨。很快,我发现他们并不是为玛尼堆而呼喊,他们的目标在玛尼堆西侧,那茫茫的原野上,有个人正骑马向着皮袍子把头探出窗去,探到那冰冷的世界里去,任那风去吹。她那蓬乱的头发在风里大阳神一样飘舞——

  汽车奔驰而来。

  我看清了,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那马在东方朝阳的照耀下正如一束葭光,奔腾跳跃,好像从天而降的天神,驾驭着风轻轻掠过地面。司机老王把车停在玛尼堆旁,站在车前头眯着眼看越来越近的一骑红尘,嘴里喃喃地嘟嚷着:四兔,简直就是一只野兔子——

  被叫做四兔的骑马人越来越近,越圯越真切,车上不少人已经跑下车,在玛尼堆旁手舞足蹈,欢迎四兔,车上的老女人仍在挥手尖叫,精神十分饱满。那边的四兔也在向人们打招呼,吆吆喝喝的喊声在空旷的原野向四面方扩散。

  我在内地没见过这样热烈的相见方式,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路遇,彼此竟显露出如此真挚的欢愉,这无论对四兔坯是对车上的人们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是一种能给彼此带来喜悦的心的感动,是大都市里修炼得痳木不仁的男女,已经丢失了的感动。我想,我为什么不是四兔,我为什么不是车里的任何一个人,我应该真诚地欢迎和被欢迎,这该是不难。

  四兔骑着马来了,四兔是个军人。

  人们围着四兔说话,有汉语有藏语,四兔一律撇着河南腔回答,也没有谁说听不懂。四兔交给老王三封信,让他在吉瓦乡给发了。老王指着我说,让她在尼玛发吧,何必多转乡里那一道手,四兔说也好,就把信给了我,连我是从哪儿来的,姓甚叫甚也没问。

  四兔除了发那三封倍好像也再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听出他是昨天晚上十一点从哨所出发往这里赶的。从十一点到现在,他骑马整整跑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是多少公里,我算不来。我很想和四兔说说话,可四兔有点忙不过来。老王催大伙上车,说再晚了他就赶不上丈母娘的酒宴了,大家才纷纷离开四兔。四兔跑到我邻座的窗下,扒着窗框问那个东西带来了没有。老女人俯下身去,把脏脸在四兔脸上挨了挨,我想四兔一定也闻到了老女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但四兔好像不在乎这些,四兔在老女人的耳边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老女人开心地笑了,收回身子从座位底下拉出那个布口袋来。老女人解开布袋,拎着小狗的脖颈把它从窗口递给四兔,小狗眦牙咧嘴,四爪乱蹬乱踹,不肯就犯。我眼睁睁看着刚刚建立了一夜友谊的狗狗就这样进了军人四兔的怀里,心里有些怅然。四兔的军大衣里大概很暖和\小狗在里面再不挣扎它在里面调整了一下姿势,竟不失时机地从衣襟里探出了个小脑袋,照旧用那双亮晶晶黑扣子一样的眼看着这天这地……

  四兔与我只有一窗之隔,这使我有了和他说话的机会,我说,四兔,你怎么叫四兔呢?四兔说,俺姓司徒,在这儿就被叫成了四兔,匹兔就四兔,大家的理解就是四兔,不是司徒,其实叫啥都一样,顺嘴就中,司徒的演变使我感到快乐,我指着他怀里的狗说,这个小家伙是只很有个性、很有思想的狗,木来我是想要它的——

  四兔听了直乐,四兔说,这哪里是狗,这是一只从野外抱来的狼崽子。

  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一路我是与狼同行。

  四兔骑上马要回去了,我把兜里的烙饼全给了四兔,我说他怀里的小狼喜欢这个。四兔闻了闻那饼,说岂止狼喜欢,他也很喜欢,到不了哨所,这些饼就会全进了他的肚子。我对四兔的坦率表示赞赏,如果他说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类的话,我反而会觉得他很假。

  汽车继续向西开,四兔打者马往北走,玛尼堆很快就看不见了。

  东面脚下的太阳已经蓬勃而出,那是大地与苍穹的美丽衔接,万道霞光衬托出高原清晨独有的辉煌,人褒屋宇皆在脚下,一种大慈大悲的俯视,使人的心情裕然开朗,一下变得很美好。我转过脸去看那老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她又进入了梦乡,窗外吹进的风,替她梳理着那头蓬乱的发。

  一时,我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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