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菜子坪手记
雨从西南来,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星期,整个秦岭浸泡在绵绵雨水中,发松发软,湿漉漉的寻不出一块干地。环绕菜子坪镇流过的西河水,亦变得粗壮猛狠,咆哮着向山外淌去。镇对面的大王寨,自雨一来便隐在厚重的云层中,再不露面,天地山川被水抹成一色的暗。
醒来,屋内光线很暗,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我来到天井,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这纷乱的雨使人慵懒倦怠,心绪沉闷,亦使人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感到阵阵孤寂。斜对门灶屋里陈家二少爷陈洪举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拉风箱。雨水敲在石板地上,击起无数雨花又向沟槽内流淌,发出咕咕的声音。石板是雕了花的,台阶也是雕了花的,这许多年,经了不知多少这样的雨,竟还整齐鲜亮,让人不可思议。
雨一时还停不了,陈二少隔着雨帘对我说,蛤蟆都进院了,民国廿八年的雨就是这样。
我想象不出民国廿八年的夏季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肯定出过不寻常的事情,使得二少爷至今记忆犹新,连有关蛤蟆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声音在响,陈二少直起身子听了许久,说黄国佐在熏党参哩。我说是老毕在屋里敲银元。二少说老华永远也找不到银元,土匪的东西都是沾了鬼气的,彭大王在方圆百里劫杀过多少人谁也数不清了,他亲眼见过,有一回也是下雨,彭大王劫了五个山西过路的客商,绑到东头乱石滩砍了,血和雨都在地上汪着,装银元的口袋就浸在血水里……我们正说着,老毕过来了,伸着懒腰问雨甚时停,二少说蛤蟆都进院了,老毕向天井看了一眼,没见着蛤蟆,说陈二少说鬼话,又说这座宅院鬼气太重,怪道林业局买下这大院又不住人,让一应旧物都这么留着,养鬼哩。陈二少嫌老毕说话不受听,就说老毕绝对找不着银元,因为大王寨崖底下压裉就没银元。老毕就从兜里摸出那两块被他敲打了多少遍的钗元,举到二少跟前,一说这就是从崖下的石缝里抠出来的,眼下这东西在西安已卖到三十块,不检白不捡,再说,有人亲眼见围山寨时银儿由崖顶上往下提过几口袋银元,怎的会没有。陈二少说要有还轮得上你么?民国廿九年,莱子坪的徐文友找过,把林子翻了个遍,后来点了一把火,烧光了崖下的一大片山场,球毛也没见一根。老毕就问银元是不是全让陈家大少爷陈洪祖弄去了,二少便不言语,目光也有些躲闪,很有些讳莫如深的劲头。我住的屋便是当年陈大少的卧室,据说陈大少在民国廿八年的一天上了大王寨再没见下来,有人说被彭大王害了,有人说还活着。都说,陈洪祖是个读书人,识文断字斯文得很,人也和气,很得人缘。后来四儿的彭鱼客在周至田峪劫了散兵的枪,又抢了汉中军阀吴新田送给西安刘镇华的四十担大烟,在菜子坪的观音寨(后改大王寨〗落草为匪,菜子坪便成了彭匪源洲的掌中之物。彭上下山寨必定在陈家歇脚,粮食弹葯土产烟土也在陈家转运,陈家俨然成了彭大王的物资转运站。彭大王的小老婆彩玉也曾带着丫头银儿一度在陈家养病。彩玉是唱眉户戏出身,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有千种风情,万种妩媚,于是便跟陈家大少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用镇上百事通义査老汉的话说,是小白脸陈洪祖比粗陋出身的打渔花子彭源洲更有味道、更能讨女人欢心。我曾经问过义奎老汉,陈家这大家业,大少二少都未娶妻生子,这与山区的传统习惯相悖,颇让人费解。老汉说陈家当初在菜子坪地占九成,房占百十间,到了洪字辈则只剩下洪祖、洪举兄弟两人。两人均不娶妻,十分的避讳女人,致使陈家一门自此绝户,镇西头陈家祖坟那几座高大精美的石砷,自文革被推倒后就再没站立起来。大少不在了,二少也从未到自家祖坟上去过,二少今年已七十有七,陈家香火断绝是早晚的事了。义奎老汉说,这都怪陈家人祖上太啬,幔待了风水先生,先生特意为陈家选了这块绝户地。陈家屋后有河,为冷水洗背,不发后人。彭大王占踞山寨,百十号人上上下下均走的是陈家屋后的索桥,从根上说,众人踩断了后路,该着是断子绝孙的。加之,屋左是乱石滩,是彭大王的杀人场,屋右是陈家祖坟,两鬼相夹,呈鬼抬轿局势,凶煞克家,陈家衰败是注定了的。唯独陈家灶屋后头那条通向山场的小路,是风水先生圉下的一线生机,陈家若不绝,当应在这条路上。
陈二少的饭烧熟了,包谷糊洋芋,山里人的吃食,他给自己尖尖地盛了一大碗,又挑了些酸莱,礼貌性地让了让我便兀自蹲在门槛上吃起来。老毕自己寻了个碗,也盛了饭,开了听牛肉罐头,拣出块齐整的肉夹进二少琬里,二少也不推让,依旧低头吃饭。
林业局的小容打着伞进来了,说三队的饭已经好了,让我过去吃。三队是林业局设在菜子坪的一个养路队,我来到这儿一直在三队搭伙,虽是淡饭粗茶,吃得却很实惠。小容是林业局党办的干事,十九岁,前前后后地跟着我,充当向导与保镖的角色。山民们没见过长镜头的尼康照相机和折叠的三角架,每逢见我在街上进进出出便说,扛八二炮的又在外头转呢。其实山民们也没几个真见过八二炮,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现代装备的代名词,真见过八二炮的只是义奎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义奎说,民国十四年徐海东、程子华率红二十五军电佛评龙萆坪翻天花山进宁陕,从菜子坪路过,攻打大王寨,彭源洲据险顽抗,红军损失惨童,未克,奔周至而去。红军为甚打不下大王寨?就是因为没有八二炮下,人家国民党二十八军预备师三团团长毛兆甲攻大王寨专用八二炮轰,只三炮就轰下来了,第一炮打中山塞库房,稻谷破仓而出,第二炮打在院落中心将一棵冷杉炸得粉碎,彭大王见势不好,赶紧打着白旗投降。毛兆甲随即上运战利品,光金砖运了十八车。为义奎老汉十八车金砖一话,我专门调查了宁陕县有关历史资料,史料载——民国廿八年十二月,西河彭大王(彭源洲)山寨被预备一师攻破,彭被迫开寨投降,吞烟自杀。收缴山寨存粮九百多石及一捆捆放得发了绿霉的四入银彳二钞票;用筛子端的数筛元宝——银元两百封,每封一百元;麝香十包,每包五斤:大烟两百包,每包一百两;水银、金钗、高丽参、西洋参、海参木耳之类无数,积存的大置腊肉已长满了绿绿的霉菌……人们传闻,当时宁陕县县长钱冲与预备师师长谢辅三由此而发了大财,难怪钱冲对彭源洲严施酷刑,强逼说出秘密窖藏来,彭熬不过重刑,吞烟自杀。
我跟小容出了院门往三队走,路过六继堂药铺,见老中医郑在元正翻烤茯苓。郑在元上了年纪,也有些喘,他问我是不是要上大王寨,我说是。他说他要托我办件車,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来,打开来是一棵党参。我问他此货有甚说头。郑在元说这是五十多年前的党参,他一直留着,过去有个叫黄国佑的种党参高手专在这一带种党参。黄国佑不是本地人,他之所以选中東子坪这块地界是因了这儿的土跟别处不同,种出的参呈狮子头,菊花心,条秆长,纹路细,水色好,一百斤参只能成三十斤成药,人称菊花参,为党参中奇佳之品。宁陕县城有义兴隆药行,专门经营的是黄国佑的党参——特请汉中技工遒古法炮制,装入烤箱用硫磺熏,黑好后用汉中龙须草每两斤捆成一把,上贴黄国佑三字标签,装箱后运至石泉,再经汉口运往江西、京、津、沪等地,各地药行只认黄国佑三字,无须验参,全部高价收购。后来,黄国佑与彭大王拜了把兄弟,菜子坪党参山场亦随之扩大,仅彭大王个人的山场,每年便可产参二十至二十五吨。郑在元说——怪就怪在彭大王死后,黄国佑连同他的党参在菜子坪一并消失,几十年了,菜子坪苒未发现过一棵菊花参。我问老中医,这与上大王寨有何关联,郑在元说,当年毛兆甲运毕山寨浮
财就向山头打了第三炮,这一炮不偏不倚,轰塌了山寨的木桥,使寨子成了一座与外界无路可通的独峰。据他准测,黄国佑和银钏儿都在寨子圼面没出来。老中医说,有黄国佑便有菊花参大王寨顶上肯定有好参长着。我说那上头怕不是黄国佑,都说是陈家大少爷陈洪祖呢。郑在元说骗鬼哟,这就是彩玉那女人使的金蝉脱壳计了,陈洪祖早跟着那女人下安康奔汉口过小日子去了,那鬼楕鬼精的人能在山上等死?陈洪祖也不是憨人。我说要是这样我真得留神找找了,郑在元就教了我许**参的识别办法,我都一一记在本子上。
来到三队已经到了上灯时分,林业局的书记薛海成已在等着了。薛将年轻的洪介绍给我,说天晴了他将陪我一同上大王寨。我对薛和洪都不陌生,薛的散文写得很漂亮,在省里得过几回奖,有些名气。洪是省共青团命名的模范集体森林调査队的队长,数年前便打过交道。洪说,叶记者上山能行?我说能行。洪说去大王寨的路很不好走,八十年代初他们森调队搞调查曾企图上去过,但隔着十几米悬崖,过不去,只能朝那边看。我问看见了什么,洪说房子似乎还在,但胡塌得不成样子,寨墙大多被荒草遮了,树也很多,很粗,都是原始林。我问有没有人的痕迹。洪说肴不滑,他们的位置是在寨的阴面,若有人也多在阳面话动,不会转到后头来。他说椐他分析,那样高的地方,与世隔绝,即便有人也难以长期生存。薛说那不一定,白毛女与世隔绝,不也照样活下来了,况且大干寨的窖存极为隐密,极为丰富,寨上的人不会比白毛女过得差。我明白薛的意图,他鼓动洪跟我上山绝非是简单的好奇与冲动,自有他的深思熟虑,目前国家对林业系统限量采伐,以养林育林为主,搞多种经营,薛很明白,木头吃饭的路已魈走越窄,遂把目光盯上了旅游业,眼下城里人对周围的兵马俑、乾陵、半坡早已厌倦,又将兴趣转向了大自然,转向了秦岭这样的美山。薛想,彭大王是山中名匪,陈家的屋又是画栋雕梁,这里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得天独厚,傻瓜才不利用。我问薛我猜得对不对,薛笑而不答。薛说上大王寨除了洪以外他再派两名有经验的伐木工,菜子採的镇长老易也要派精壮山民协助。我说又不是围猎,兴师动众作甚。薛说这对林业局,对菜子坪都是大事,人们都关注着呢。
从三队回来,陈二少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在暗中窥探着我的举动。躺在陈大少当年睡过的木床上,哦着屋内浓重的霉腐味儿我体会到了菜子坪的神秘与久远,体会到了一种奠名其妙的紧张气氛,焦躁的心情由心底升起,不知是因了这雨,还是因了来菜子坪这件事本身。睡意朦胧中听到老毕回来了,在隔壁屋里喝水,哼戏,敲银元,谁跟他说,起风了,这雨快停了。
第二天,蓝天果然由渐稀的云层中露出,水洗过般地清爽。我在镇口的吊桥上遇到洪,他正拿着望远镜朝大王寨上望。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上山,他说还得晒几天才好举动。我问他看什么,他说在看山巅上的厂棵冷杉,我说冷杉有什么好看,他说那杉很粗,形状也好,八成是钉了铁牌子的。我就问是什么铁牌,他说是光绪三十年为慈禧号定的木料,那上面都钉了征用的字样。这事早有传闻,也有入说曾见过,却又想不起在哪儿,森调队调査管民内所有树木,挨棵登记,却并未发现有钉铁牌子的树,看来说不定就是大王寨上的那几棵冷杉呢。我说小小大王寨,怎的容了这么多故事。洪说,故事不少,但一人心里只装一个。我说此言极是。
接连几日暴晴,大家的心情也随之变得亢奋。薛由局部打来电话,说伐木工今展已由红花岭林场出发,下午可到达菜子坪,若无变故,明日即可集队上山。洪在擦拭他的仪器,小容也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不知忙些什么。老易派的民工也来过,问明天的干粮是自己带还是林业局给准备,又问我要不要带挂鞭炮。我问带鞭炮干什么,他们说那上头久无人烟,少不得会撞见熊怪蛇精,山株鬼媛,放挂鞭崩崩煞气。更何况,彭大王的棺木并未安葬,听说就摆在房子里,瘆人得很,不放鞭怎行。洪说,就是彭大王从棺里坐起来也不放鞭,这回上去的都是吃官饭的人,不信邪。民工说,那酒和红布总是要备的,洪说不备民工嘟嘟囔囔地走了。老毕几次递话给我,言语中露出要跟我一间去大王寨的意向。我让他去找老薛或老易,老毕就去找老易,老易好像对老毕很反感,没答应。老毕由老易那儿回来很不高兴,早早地躺下睡了。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晨出发,诸多传闻终有结果,的确很让人激动,临睡前,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在月光下站了许久。忽然,陈二少很灵敏地来到窗前,表情变得很陌生,他低着声问,明天真上山?那语气那神态分明是对某个熟识的人发问,那举动那语言也分明是几十年前的重复,眼前这情景一定使他想起了什么。我说老陈,你把我当成谁?听了我的话二少似乎吃了一惊,怔怔地玷那盯着我看,确认夜色中确非他熟识的人之后才低下头,慢慢地走开了。我叫住他,说明天如果他也想去的话我可去跟老易说。二少说他已经老了:爬不动那样的山了。我说要是有事我可以代办,比如说遇见陈洪祖什么的。二少说陈洪祖是遇不到的,他想了想说,万一要是银儿还在就告诉她陈家老二还在等着她,困在寨子里时她肚里正怀着他的孩子,那孩子今年五十五了,属兔的。他说要是银儿和那孩子都回了,我回来便甚也不要对他提及,他就当她们娘儿俩还在寨顶上过日月哩。我为这个古老又陈旧的爱情故事感动,虽未上山,内心便已料定了故事结局不可避免的悲剧色彩,但那将是另一篇文章里的内容了。
翌日,天气晴好,一行人聚集院中,整装待发。民工到底还是携了鞭,揣了酒,肩上升挂着红,给人一种怪诞之感;小容则穿了他哥在部队发的迷彩服,花豹子般地很惹眼。伐木工身上的马锯和粗绳直接向人们宣称了此行的艰难。我挎着的八二炮使一行人增添了无限神奇。镇上的男男女女都拥在陈家大院门口,熙熙攘搛,看拍电视剧般的热闹。我在人群中寻找冻二少,未见,也未见着老毕。洪在往他的背包里塞面包和药品,我笑他是给笠十年前的居民准备现代便餐,他很严肃地说,山上会有好戏看呢。
一队人热热闹闹地往外走,三队队长气嘣吁吁地跑来,说刚接到通知,中午有大暴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