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和京城别的人家有所不同,就算是廊道路过的下人,也皆是目不斜视端正周整,让人觉着有一种矫枉过正的感觉。
殷青筠向来信奉随心本衷,这种比皇宫还压抑的地方,她待久了就头脑发昏得很。
崔承誉走近几步,轻瞥了眼她不太耐烦的神情,笑道:“往日里京城里常说殷姑娘玲珑心思,没想到却是个口生的主儿。”
他话里带着些许的揶揄意味,但对于殷青筠来说,这未免有些过界了。
她跟他并不熟。
甚至上辈子还有些旧仇,替他背锅黑锅,叫她怎么跟他心平气和。
殷青筠声音清凉如水:“崔公子,请慎言。”
崔承誉又走近了两步,道:“祖父和你父亲正聊得欢畅,让我带你出来四处转转,免得你憋闷,可你却有些不领情谊。”
“我须得领崔公子什么情谊?”
殷青筠手里头的绢丝小扇尾端垂着的银色穗子跟着手腕微微地晃,衬得她皓腕洁白如玉,轻声反问道:“你明晓得崔老爷子对我父亲是个什么想法,如此这般作态,可是也想学旁人笑话我几句。”
京城里艳羡殷青筠身份的人不少,可也有些认为殷青筠的身世可笑得很,摊上殷正业这样一个不知足的吸血鬼父亲。
崔承誉眼中笑意闪了闪,站在微风阵阵的长廊上袍袖轻扬,“殷姑娘,请慎言。”
殷青筠狐疑地转头,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崔承誉道:“在下见殷姑娘你心情不好,这才上前讨好几句,你却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殷青筠面上还是紧绷着,眉眼也微微皱了皱,“那你学我说话做什么?”
“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崔家的家规不是这样的吧。”
“我胡乱编的。”
殷青筠旋即抬扇遮住唇角,笑出了声来。
崔承誉又接着道:“崔家的家规是与人为善,不可口角,所以殷姑娘你即便是胡搅蛮缠于我,我也是不得还口的。”
殷青筠笑得更欢了,眼睛都弯成了浅浅的月牙,“你这话说得,像是我故意欺负了你似的。”
“那你如今开心了?”
殷青筠捺下嘴角,轻轻点头。
崔承誉果然不愧是京城里少见的能跟萧祉相比的人,温文尔雅,谈吐风趣,能让人犹似如沐春风之感。
也难怪前些日子有传言,说萧祉觉着崔承誉才该是京城中最受姑娘欢迎的男子。
崔承誉虽早失怙恃,但家风严谨,管教极严,自是懂得人情世故,圆滑体贴了些。
而萧祉则大不同,去母留子,一生之痛,幼年受过大公主照拂着,才能在不受皇帝待见的情况下活到了今时。是故,他才刻板无趣了些,对谁都是一副寡淡的模样
萧祉……
殷青筠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对萧祉的疼惜。
自他懂事起,就被宫女告知自己的生母是被皇帝亲手掐死的。
皇帝待他不亲厚,他又何尝不憎恶皇帝呢。皇帝一生痴情,偏这痴情是把双刃剑,不但将旁人伤得体无完肤,最后还是没能保住陈皇后。
殷青筠想着想着,罥烟眉轻轻蹙起,一缕忧愁流淌在其间,若犹如画中仙姝一般,直叫人移不开眼。
崔承誉的袍袖被风吹得动了动,声音如珠玉落盘,清润如许:“是在下资质浅陋了,竟没法子博殷姑娘一笑。”
殷青筠转头看着他,“我笑了啊。”
崔承誉略一挑眉,神情轻松而愉悦。
殷青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着了他的道儿。
“崔公子近日时常跟在永昌伯世子身边,果然将这等油嘴滑舌的本事学了个透彻,我与崔公子你不过是点头之交,往后这样的玩笑还是不要开的好。”
崔承誉拧眉看着殷青筠,一半好笑一半羞恼:“你怎么这么小气,这点玩笑就开不得了。”
平日里殷青筠跟谁都玩得开,就连上回去游湖时,他都看见她跟高家公子说笑玩闹,即便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可起码她是愿意给人一个说话机会的。
哪里像现在,像个刺猬,旁人稍稍想要靠近,就立即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殷青筠别开了头,没再看崔承誉了,而是迈动步子下了回廊,瞥见不远处有个小花圃,觉得新鲜就走了过去。
崔家是武将之家,嫡系一派就只有崔承誉这么一个孙儿,哪里像是会在后院种花的人。
崔承誉跟了上去,像是能看穿殷青筠的心思似的,开口解释道:“我母亲生前最喜月季和海棠,父亲便为她种植了满院的月季和海棠,他们虽故去了,这花圃的花儿却留了下来,变成了崔府里唯一的妙曼风景。”
崔承誉的父母为国捐躯,他是真正的烈士之后,崔家一门的荣辱也皆系在他的身上。
说起来他跟张衍一般年纪,却背负着比张衍重千倍万倍的担子。
殷青筠抬起扇面勉强遮了遮阳光,半张脸拢在阴影里,两排小刷子似的眼睫颤巍巍的,目光所及之处,一丛海棠一丛月季,姹紫嫣红之间,各式的品种争奇斗艳着。
殷青筠望着那些在太阳底下屹立坚持挺立的花束,轻轻柔柔地扯了扯嘴角,转头对着崔承誉道:“令尊令堂实在羡煞旁人。”
若换做别家的武夫,哪里会花心思去找寻天下珍奇品种的花悉数移栽回府。
像她母亲若是开口提上一嘴,说不定还会被殷正业埋怨她小题大做,铺张浪费。
崔承誉笑着回了句:“我也觉得是这样。”
满京城,也就崔家的后院最安生,庶妾庶女安分守己,尽心哄着崔老爷子,方能在崔府有立足之地。
殷青筠旋即敛了眉,笑得有些尴尬。
站在崔承誉这样家风端正的人面前,总叫她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往日里府里那些糟心的事尽数浮现在眼前,此时跟崔府一比起来,殷府简直是人间烈狱。
“殷姑娘喜欢花?”
崔承誉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殷青筠回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样子。”
她除了钟爱艳丽的芍药,对旁的花倒没什么兴趣,只是这话她不可能对崔承誉一个外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