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这时神兵天降来救莫怜兰的,只有魏朝的国师秦漠。自从那次在齐朝皇宫里交手之后,贺云阳就再未与他正面遭遇过,不过,这位国师大人布置的暗亏他也吃过不少。若论可恨该打,莫怜兰下来就是他了。
贺云阳火龙鞭在手,将莫怜兰一顿狠抽之后,已经激起了他性格中暴烈狠决的一面,此时真是人挡抽人,佛挡抽佛,秦漠既然自己撞上来,不抽他都不好意思。
贺云阳一抬手,本来卷向莫怜兰的血色长鞭翻上来卷住了秦漠打向他的盲杖,用力回夺。
莫怜兰的武功和神力皆是自幼时起被秦漠悉心教习培养出来的,但秦漠自己因为身体正常,并不具备那种恐怖的怪力。陡然被贺云阳用长鞭缠住兵器猛夺,盲杖差点脱了手。他一惊,忙劲运双臂,和贺云阳角力。
贺云阳力大,但从不喜欢玩角力这种笨游戏,秦漠正使力回夺自己的兵器,贺云阳这边却收了劲道,鞭子从盲杖上撤下,秦漠出于惯性后退两步,火龙鞭却又到了,这次不缠他的兵器,而是结结实实在他肩上抽了一下。白袍绽开,秦漠的耳力好,清晰听到皮肉分离的声音,他自己的血飞溅在他脸上,饶是他修为深湛,也痛得身体剧震。他知道今天是绝胜不了贺云阳的,弯腰抱起地上奄奄一息,面目全非的莫怜兰,一挥手中盲杖,烟雾腾起,二人消失。
皇上重伤,国师轻伤,两人一起逃走了,这对如谨城的守军信心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军中主帅苏沐微一愣神,就被对战的齐将一枪穿胸,跌落下马。
皇上逃了,主帅亡了,剩下的人也只能投降了。和联军对峙了半月的如谨城终于被拿下。
十几万联军将士兴高采烈,都觉得今日之胜利实在太漂亮太扬眉吐气了。那个魏朝皇帝都已经不成人形了,就算被救回去也是个死。那个怪物一死,魏朝王城还不是唾手可得,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将士们高兴,领军的两位皇帝却都是面有忧色,眉头不展。他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莫怜兰和秦漠吃了如此大亏,铩羽而归,那满腔怨毒会发泄在哪里,会不会在两个柔弱婴儿身上下手?一般人做不出这种无耻的事,可莫怜兰和秦漠是不能按常理常情忖度的怪物,谁知他们会把两个孩子怎样?
趁着众人欢喜热闹之时,天景凑近贺云阳道,“我们今晚就去玉莲城吧,我很担心孩子。”
“嗯,我也这样打算。放心,孩子应该不会有事的。你想呀,莫怜兰重伤,抢救他才是第一要紧事,总要确定他没事之后才能想起报复出气。今晚去时机最好,玉莲城皇宫里必然是人心惶惶,那个秦漠得守着莫怜兰,顾不得别的,等我们把孩子救出来,再攻玉莲城。”
天景点点头,刚要说话,忽有一个在城头上守卫的兵卒急步走过来,向贺云阳双手奉上一个纸卷,恭敬道,“皇上,这是刚刚被一支响箭射上城来的密信。”
贺云阳伸手接过,天景见有些将领注意到了这边,就往旁边踱了几步,作礼貌性的回避。
贺云阳拆开纸卷,一眼扫过,低低地“嗯?”的一声。然后转手向天景递了过来。
天景未看纸上字先看他的脸,贺云阳脸色平静,但她能看出隐隐的忧色。纸上写的肯定不会是好事。
纸上是几行凌乱且有些歪斜的字,字迹瘦而刚硬,字字如铁:“齐朝睿奉帝,大渊凌尧帝,你二人若敢乘今夜偷袭我魏朝王城,妄图带回两个孩子。我保你二人万万找不到他们,而我明日就会将两个小小头颅奉上。劝告二位莫要得意忘形,以至乐极生悲,切记切记!”
天景惊呼道,“这封信是秦漠写的!”
贺云阳点头,“是他的口气。想不到他如此神机妙算,竟摸透了我们的意图,这个人物,倒也不可小觑。”
“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听他的话吗?”
“没别的选择。秦漠既然写下了这封警告信,估计就已安排好了一切。我们若去,要想找到孩子可能要把皇宫翻个遍,但秦漠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吗?”
“那,是要先攻玉莲城吗?”
“不错!”贺云阳仰头望向西南玉莲城,“秦漠是想用孩子为要挟引我和他一战,那就一战好了,莫怜兰已经不中用了,剩下一个秦漠还不是螳臂当车!”
贺云阳遥望玉莲城,天景无语望苍天。她算是明白了,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千万不要跟贺云阳提到打仗或拐弯抹角地提到打仗,只要让他嗅到一点战争的气息,他就立刻会从贺云阳变身为睿奉帝,雄才大略,热血沸腾,恨不得骑着墨雪,拿了火龙鞭,一人扫平玉莲城。
天景看着贺云阳的背景,又好笑又有点生气,若上天垂怜,多给她一段性命让她能和贺云阳做几年真正的夫妻,她把皇位传给允炆后,也要逼着他把皇袍交给云祥,然后拉着他隐居在一个青山秀水的小村子里。哼,他不是喜欢打仗吗?那里可没仗打,还是上山打柴去吧。要好好地哄他:乖,你多打些柴回来,我炖鸡汤给你喝啊,鸡汤要炖得时间长才好喝呢,所以你得打好多柴回来,烧不完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嘛。谁去卖?当然是你,难道还要我抛头露面不成?不过你也不能太抛头露面了,要是让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看到你我可就太吃亏了,不然的话,你卖柴时把那张银狐面具戴上吧!
天景想着贺云阳穿一身粗布衣服,戴着银狐面具,守着一担柴禾,不好意思开口吆喝,只好默默呆呆地等待有人主动来问的窘样儿。埋着头偷偷地笑,那样的贺云阳再不是风华绝代的了,但是更真实更可爱。本来就是嘛,如果她可以为他洗手炖鸡汤,他为什么不可以为她集市卖柴禾?
“天景,你在笑什么?”贺云阳的语声把她从想像中扯出来,她赶紧抿紧了嘴严肃表情,抬头瞟他道,“我笑了吗?你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贺云阳叫道,“你那种笑我太熟悉了,每次捉弄我,诡计得逞后你都是那么笑的,说,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这个好主意当然不能提前泄密,不然贺云阳肯定会揭竿而起,造她的反不可。她打量着现在还是绝代风华的贺云阳,心里又是贼贼一笑,嗔道,“你还有闲心在这里说话,你打算何时发兵玉莲城?”
“让将士们休息一天,后日一早,起兵前往玉莲城。”贺云阳下了决断,轻轻抚着她的脸道,“别担心,那两个孩子是贺家和陈家共同的后代,命大得很,肯定会平平安安的。”
第二日晚上,联军之中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这些日子的征战厮杀,齐、渊两国的将士们已经极是亲密了,如谨城的中心位上有个大广场,应该就是练兵场,现在用来举行篝火晚会正合适,月上中天,广场上尽是欢声笑语,烤肉的香,醇酒的香,满满的充溢了这片天地。
天景被两个侍女陪着,远远看着广场上的热闹,贺云阳也在里面,和将士们喝酒谈笑,如果她是男子,当然也可以参与,但谁让她是女皇呢!
她是让两个侍女硬拉出来的,她们非让她来看,说等一会儿睿奉帝要敲鼓呢。就是广场中心高台上的那一面好大的战鼓。
天景瞟了眼那面被她们浸染得很大的鼓,其实远比不上火鹤节上的那面鼓大,而且,那次贺云阳可是专为她而敲鼓的。那一晚的鼓声,她至今记忆犹新。
“皇上,皇上,您快看,睿奉帝要去敲鼓了。”两个仕女推着走神的天景大叫。
天景白了这两个贺云阳狂热崇拜者一眼,往场上看去。月色有点暗,不远处火光摇曳,映着贺云阳向场上高台走去的背影,恍恍惚惚的,他的背影,真像陆离啊!
天景蓦然惊心,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都已经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贺云阳就是贺云阳,陈天景就是陈天景。陆离和清瑶是前世的少仙和小妖,贺云阳和陈天景是今生的一世一双人。
贺云阳登上高台,举起两只粗如儿臂的鼓槌,击响了那面齐朝军中世代传承的巨大战鼓。
鼓声沉厚苍凉,雄魂磅礴,一声声响在场上军人们的心里。笑语声渐渐不闻,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了歌声,十几万的热血男儿,一起唱起了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浩大的声浪惊散了夜空的流云,天景听着,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这首《击鼓》是齐渊两国将士都会唱的一首战歌,他们唱着慷慨热血,他们唱着家园故国。
其实她和贺云阳现在也算是战友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二日,齐渊两国联军离开了如谨城,向魏朝的王城,玉莲城开拨。
王城中,齐渊两国的军队即将打过来了的消息,已经在皇宫中悄悄盛传,宫人们秘密说起此事时,恐惧的颤抖中又夹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他们谁也不会承认,但其实真的是在期盼,期盼着敌军赶紧打过来,齐朝的皇帝赶紧冲到宁庆宫去,再给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怪物--皇帝几鞭子,结果了他的性命,就万事大吉了。
宁庆宫中,秦漠正守着莫怜兰。他已经守莫怜兰两天了,他知道这座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恨这个已经垂死的少年,不管他是六皇子还是奉天帝。当然这不能说是那些宫人们用心不忠,实在是莫怜兰太残暴嗜杀了。他对鲜血的喜好就像孩童热爱糖果,宫人们私下传言:一进宁庆宫,如进鬼门关,其实也并非夸张。
因为他的坚决力挺,魏朝的前任皇帝对莫怜兰这个儿子敢怒敢恨,就是不敢打和杀,表面上还不得不虚与委蛇地纵容着,对他滥杀宫人从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结果是越发助长了莫怜兰心中扭曲的恨和杀意滋生。
秦漠知道莫怜兰心里有太多的恨,恨命运不公,恨父母嫌弃,恨世人都正常,唯有他是怪物。每条恨的理由都似乎挺有道理,但这么多恨加在一起,就把莫怜兰生生变成魔鬼。
秦漠守着莫怜兰,片刻不敢离开,食水药物都得自己亲验过才给莫怜兰用,这宫里太多的人想杀他。即使杀不了也盼着他死。这是莫怜兰造的孽,也是秦漠造的孽,怪不得别人。
“国师,国师……”
两声气若游丝的微弱呼唤让秦漠转回了心思,看向床上那个人,他被白布从头到脚裹了一层又一层,白布上大片渗出黑色和土黄色药迹,气味刺鼻难闻。莫怜兰现在真的成了怪物,全身被布裹得严实,只留下眼睛,鼻子和嘴。眼睛只有一只,另一只已经完全瞎了。
秦漠看着莫怜兰的惨状,心里居然生不起对贺云阳的恨。两军交战嘛,如果贺云阳不是用了火龙鞭,那么现在就是他躺在棺材里了。
被裹成粽子的莫怜兰在颤抖,抖得那么厉害那么可怜,秦漠自己肩上的伤正痛得难熬,他只挨了一鞭就这么痛,而莫怜兰被他救回来时,已是体无完肤,甚至有好几处露着森森白骨。
齐朝的御医们都拿不出什么治火龙鞭伤的特效药,何况是魏朝的御医。自家皇帝真是奇怪,明明姓莫,怎么挨了齐朝皇族的家法?还被打得这么惨。太医们也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拿出各种金创药膏,和着各种止疼药膏,满满地糊了皇上全身,然后缠裹上密密层层的白布。全身的范围也包括脸,太医们暗自摇头,这张绝世美丽的脸已经全毁了,眼睛都瞎了一只。如果皇上能活下来,性情作为和外貌就都统一像魔鬼了。
这两天,只要莫怜兰从昏迷中醒来,就痛得恨不得马上死掉。可是在死之前,他想看看自己的脸,其实也不用看,脸上入骨的剧痛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国师……给我,镜……镜子……”莫怜兰挣扎了半天,总算说出这句话。
秦漠没动也不说话,呆呆地垂头坐着,就像什么都没听到。如果想要莫怜兰的命,一面镜子就够了,只要让他看到他的独眼……
“来……人”
“别叫了,”秦漠回了一句,“你的脸现在看不得,但是以后会好的。你安心歇着吧,都会好的。”
“会,好?”莫怜兰眼上唯一能动的就是独眼,骨碌碌转着,打量他能看到的自己身体的部分,但没看到一丁点儿皮肤,只有透出药膏的白布,这是会好的迹象吗?他知道国师是骗他的,从小到大,国师从没有骗过他,但这次国师对他说了谎,他是再也好不了的。
“国师,求你了,你,你去杀了,贺云阳,给我报仇……”
秦漠自嘲地笑笑,“我杀不了贺云阳,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能的!你能……”莫怜兰急了,叫了一声猛地抬起头,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却牵起了全身的痛,仿佛被一下子丢进了滚油锅里,灼热和疼痛在身上炸开,他的头摔回枕上,背过了气去。
秦漠伸手在他胸口按了按,又揉了几下。其实现在莫怜兰身上已没有什么穴位了,按摩不过是让痛晕的他再痛醒过来而已。
莫怜兰醒来了,他不再徒劳挣扎,独眼怔怔地望着秦漠,渐渐流出一滴殷红血泪,哑声道,“国师……你别是去杀,那两个小娃娃……让他们好好活着,好好长大……但是,也别把他们还给贺云阳……他把我害成,这样。他是忌妒我,比我漂亮,比他武功高……他还恨我喜欢,陈天景。”
“你喜欢陈天景!”秦漠像挨了火龙鞭一样全身剧震,难以置信。这孩子从小心里就只有恨,恨他身边的人,恨不想干的人,恨男人也恨女人。除了不恨自己和那一对龙凤胎。
可刚才他说他喜欢陈天景!他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秦漠激动得落泪。这个孩子他毕竟还是个人,他还有人性,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而不是野蛮得只想占有。秦漠流着泪,又欣慰地笑,他的指尖轻轻抚过莫怜兰的脸,但只有冰冷的白布。再没有肌肤温软的触感。
看到石头脸国师居然突然有了这么丰富的表情,又是哭又是笑的。莫怜兰愣了,呐呐问道,“国师,你怎么了?”
“国师高兴,高兴!”秦漠任脸上热泪纵横也不去擦。他已经好几百年没流过泪了。今天,他终于得到了救赎,终于要解脱了,就痛痛快快流一次泪吧!
喜欢陈天景,是莫怜兰疯狂黑暗的灵魂中唯一的光,尽管微弱,但萤火之光,也比彻底黑暗的好。
秦漠一指点上莫怜兰的额头,一会儿,他鼻息平稳,陷入无痛的沉睡
秦漠微笑,低声道,“孩子,国师再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记住你是会喜欢人的,即使不是陈天景,你也要喜欢别人。放下了恨,是对自己慈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