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出了手术室,她犹记那通电话,犹记两个人打打闹闹却最终走投无路的感情,却割舍不下这爱情的果实,这爱情的芳香满溢。
再然后,江程峰问她孩子呢。
江程峰冲她发火。
江程峰推了她一把。
“你好好回忆一下,她刚才有没有经受什么撞击……”
我好像串起了一个故事,如果这就是真相,那太巧合太讽刺太难看,这个下场太惨。
我打了个哆嗦。
这时,交完款的江程皖走了过来,轻轻抱住我,他说:“你还冷么?”
我摇摇头。
他转至我的正面,双手按上我的肩:“有我在呢,什么都别怕。”
我又点点头。
他看向了我唇角,源于江程峰发泄在我身上怒火的微微淤青。他用手指轻轻去触:“痛么?”
我缩了一下:“不痛。”
“我应该拦住他。”
“不,我应该挨这一巴掌。”
“小楼。”他蓦地把我拉进怀,“让我照顾你吧,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模样。看到你过得辛苦,过得担惊受怕,就像我自己过得很不好一样。”
我清清冷冷地笑着:“因为这样,会让你觉着自己很没用对吧?”
他没有回答。
“因为你很优秀,所以这种挫败感才能挑战到你的新鲜感。”我看向他,“很多时候,我怀疑你所谓的爱我,就是这样的而已。”
“你可以否定我的一切,但你不能说我不爱你,这对我不公平。”
这句话我听过,我发现江程皖是一个很爱谈公平的人。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他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站在居高临下的地位和身份上俯瞰着我,算计着我。
之于我,不过是踩在他埋好的陷阱之上,却陷得比他更深。
“我现在不想说这个。”我推开他,向推开一支摇曳的芦苇,推开冬季里轻飘飘的阳光,“江程皖,特别感谢你肯来帮我,钱我会还给你。”
“你不用还给我。”
“不,我应该还给你。”
“我买你一个小时,可以么?”他说,“你陪我坐一坐,只是坐一坐,任何你有空的时候。”
我想了想:“可以。”
说是我陪他,其实是他陪我。
今天,他刚刚开完会的今天,刚刚被不知道什么焦头烂额的公事缠上的今天,一大半被我虚耗在了医院。
陈曼曼睁开眼的时候,我刚刚从他的肩头转醒。
江程皖动了动几乎僵掉的半边身子,柔声对我道:“我进去不方便,我在门口车上等你。”
我说:“好。”然后我走了进去。
陈曼曼从一睁眼开始哭。
嗷嗷的哭,像是一个待哺的婴儿,张着血盆大口,控诉着这个大千世界满满的恶意。
我坐在她的床沿,拍拍她的肩:“没事的,都过去了。”
她还是哭。
我只好换了个具体形象的方式去劝:“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
继续哭。
一个妈死了个小孩,要是我我也哭。
我特别能理解她,虽然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天几乎沉了下去。
寒风呼啸着来,呼啸着走,在我脸上胡乱拍打一阵,便一去无痕。
江程皖给我打开了车门:“快上来吧,外面冷。”
我扯了扯领口,然后上了车。
“你想去哪儿?”他问。
“南湖。”
江程皖点点头。
车行驶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她怎么样了?”
“身体没什么事,精神上接受不了。”想了想,我又加上,“别和江程峰说了。”
“好。”
“我以前也不知道,好好过日子,有的时候竟比瞎折腾还难。”我一声喟叹。
“过日子不能肆无忌惮,可是很多人,偏偏就喜欢肆无忌惮。”
“包括你么?”
他点点头:“也包括你。”
我笑了。
“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克制的人,克制脆弱,克制懒散,克制情绪,克制所有可能对崇江,对江家不利的感情。”他说得苍凉,胜过北风萧寒,“我以前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克制不住的。这些情感,最终都会在不适当的时候山洪般爆发,变成一种疯狂,一种肆无忌惮。”
我听得入神。
“于是人们就会用放纵来麻痹自己。”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我抬唇梢,说着不知是不是玩笑的话,“所以不是有句话,叫‘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么?”
我不满嗔道:“断章取义!”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这时才发现,江程皖是一个很微妙的人。他能让我轻易忘记我们发生的所有的不快乐,只记得当下,只看得见当下,只爱上自取灭亡的死路。他有一种能力,让人放纵,让人肆无忌惮。
我告诉他,还有一句话,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在爱的时候,我们都自以为自己是能抵千军万马的勇士,可是爱到最后的结局,是不费一兵一卒,我们就可以亲手绞杀这段爱情。
他说:“我不希望是这样。”
其实我也不希望。
黄昏的时候,我们到了南湖。
远处爬上来半轮月亮。
我拉紧衣领后,才放心大胆跳下车:“真冷。”我不禁感慨。
江程皖刚打算脱衣服,就被我止了住:“你身子比我金贵多了,不要脱给我。”
“在我眼里,你就是最金贵的。”
然后他给我披了上。
我觉着自己特矫情,明明知晓最后会是这样,也明明知晓他的善意有时是拒绝不得的,我却还是偏要假模假样地装一番清高脱俗的深明大义。
在江程皖眼里,也许我就是一个金贵的傻叉王八蛋。即使被作成龟苓膏,也要摆出一副清心降火的可口模样。
很快,寻着块草坪,我拍拍衣就坐了下来,然后回身招呼他:“这儿这儿。”
他便挨着我坐:“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要来这儿?”
“人少,不吵,空气好。”
他煞有介事点点头:“有道理。”
“哎——呀。”我双腿挺直地搁在了草坪上,撑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好久没来过这儿了。”收回举向天的拳头,我侧过头偷瞥了一眼江程皖,旋即又埋下,“就像,我也好久没见过你了。”
“想我么?”
“想。”我不遮不掩,狠狠地点头。
“那为什么不联系我呢?”
“联系你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会有三四五六七。”我扭过头,看着他微昂的侧脸,“集齐了七次,就会召唤出欲罢不能歇斯底里相思入骨等等等等的副作用。风险太大了。”
“那如果一次都不联系,就不会有么?”他也看向我,目光似一汪秋鸿般平静而悄无声息,“反正你说的这些副作用,我都已经有了。”
“对了,”我匆匆转换话题和语气,指了指面前开阔的一片,“这儿不错吧?”
“不错。”
“我以前给一个女作家写自传,她就总是约我在这儿。她说她儿子小的时候,经常和她一起在这儿放风筝,可是孩子的父亲却不给,说这样很浪费孩子的时间。后来她儿子出国了,她就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和冬天一样悲伤的故事,我低头去玩丛生的杂草,“再后来她儿子又回来了,她的家却因为莫名出现的另一个女人,彻底变了个样子。”我倒吸一口气,“所以说,第三者很讨厌对吧。”
他点头:“对。”
“我也觉着。”
“你选择这个地方,是为了说这些么?”
“不是。”我摇摇头,“我是真的觉着这儿人少不吵空气好。”
江程皖没有接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而后在我面前扬了扬,似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第一次见你抽烟。”虽是这么说,我却还是点点头。
“我的确很少抽烟。”他抽出其中的一支,切换入一个敏感的话题,“小楼,我要是变成个穷光蛋了,顾雅也不要我了,你会和我走么?”
我愣了一下,这句话来得太突然。
“算了,我记得我问过你。”江程皖兀自笑笑,“你说你不会。”
我偏过脑袋,嗫嚅着:“我记不起来了……”
他手中精巧的镀金雕花打火机被摁下,带起零碎的火星,很快消失在风中。
我看着他失败的打火,问了一句:“很贵吧?”
他晃了晃手中的打火机:“这个?”
“嗯。”
“Flamidor,一个法国牌子。”他言语淡淡,似乎并不在意它的价格,“喜欢的话,我下次给你带一只。”
“不是……”我匆匆摆手,“我只是觉着它很旧的样子。”
“嗯,小时候我妈妈送给我的,她说她要帮我父亲戒烟,让我替她藏好了。结果一藏,就藏到了现在。”
“那伯母还记得它么?”
“不记得了吧。”他目光一沉,“我妈妈去世很久了。”
“对不起……”
他冲我笑了笑:“没关系。”
然后他又试了一次,没有例外的,火花湮灭在了寒风凛冽之中。
“是不是没油了?”
“啪嗒。”“啪嗒”他对我提出的假设置若罔闻,只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可惜从未有一次,火苗可以窜起来,点燃那只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