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谷想错了, 这会儿薛翃不在宁康宫。
御花园中,飒飒秋风, 正是金菊开的最好的时候, 生长在秋季,菊花的香里天生带一种寒意凛冽的气息。
宁妃微微伏身,嗅了嗅那上头的香气,笑道:“我当年在花坊的时候, 闻过了太多的花香, 反而觉着其他的香味太过普通了, 倒是这菊花最得我的心, 她生在秋风肆虐肃杀, 百花萎谢凋零的时候,她却浑然不惧风刀霜剑, 仍是开的这样灿烈动人,我最爱她这般孤高桀骜的精神。”
御花园内的品种是最全的, 瑶台玉凤, 墨牡丹, 玉翎管,绿水秋波,仙灵芝,雪海……各自热闹,争奇斗妍。
薛翃道:“你最喜欢哪一种?”
宁妃道:“我原先最喜欢的是墨牡丹,可是后来,又最喜欢雪海了。”
墨牡丹通体血色, 耀眼夺目,因为花朵雍容大气,所以以墨牡丹为名,雪海却是一片雪色,花朵收拢,宛若片片晶莹雪花,半点尘埃不沾。
薛翃微微一笑说道:“为什么短短时间内,品味变化这样大?”
宁妃莞尔道:“大概是心境变了。虽然也并不讨厌墨牡丹,但心里还是希望,能像是雪海。”
薛翃道:“你是喜欢雪海的纯净不染,也许正是因为……我们谁都不能做到如雪海一样干干净净的。”
“恰恰相反,”宁妃笑望着她道:“你看,你的想法毕竟跟我不同,因为我们本不是同一类人,你的心毕竟还软,可是我心里什么都没有,我做了很多事,也许在别人眼里是容不下的,有违天理的,但是我做了心中想做的,反而觉着痛快。”
薛翃无言低头:太子,皇后,以至于现在的太后……
宁妃说道:“但是我心里仍然有着挥之不去的遗憾,你可知道是什么?”
薛翃问道:“什么?”
宁妃仰头看着秋日的天高云淡,轻声道:“我恨我没有早一点醒悟,若我早一点明白过来,早些爬上来,也许会帮助纯愍皇后一臂之力,让她不至于落到那种惨烈境地。我现在所做的,虽是报答她昔日的恩情,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而已!”
薛翃看她一眼,却又将头转开:“你其实……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宁妃笑了笑:“我若不去做,这辈子就白活了。如今总算完了大部分的心愿。”
薛翃隐隐觉着不对:“宁妃……”
宁妃却没等她说完:“我知道你想问我的是什么,你当初告诫我,别对太后出手。我知道你是怕我露出马脚遇到危险,但是……我没有听你的。太后宫内那些釉中彩的药瓶,的确是我故意放进去的,但我也知道,太后他们那里也心知肚明着。”
薛翃的心狠狠地一悸:“你……你明知道太后会察觉,却仍旧这样做!”
宁妃说道:“当然,我知道太后精明异常,从太子出事开始,太后只怕就盯上了你,她怕颜家在朝中的地位有损,也怕后宫里出现一个人,会左右皇上的想法,甚至比她更能左右皇上的心意,所以她必须要除掉你。”
薛翃自然心知肚明,太后对她的敌意,起初还是按捺着的,但随着朝中势力的变更,后宫里亲太后一派的消亡,双方的剑拔弩张再也掩不住了。
太后想除掉她,只是在试探之中,也试探出了皇帝对于她的着意袒护跟偏宠,直到薛家翻案的事爆发,颜家在内阁里势力式微,太后再也忍无可忍。
太后需要一个一击必中的法子。
而唯一能让皇帝心甘情愿把薛翃除掉的——是皇帝知道了薛翃在谋害太后。
宁妃的出身,身为太后,稍微一查就能清楚,一个小小地花房宫女,受过端妃的恩惠,宫内知道此事的人毕竟还没死绝。
太子之死,皇后火焚,乃至永福宫那些釉中彩的药瓶,一条条线索都在太后跟前儿。
她只需要把这些线索绞在一起,点燃。
太后毒发病倒,原因不一定在于那些药瓶,药瓶的最大作用是存在,这样才能让皇帝知道,九仙薯蓣煎有问题。
只是太后到底低估了皇帝的心意。
太后还没有等到皇帝下令处决薛翃,偏偏庄妃竟给治好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宁妃笑说道:“太后以为我中了计,我也让太后以为我中了计,为了做戏全套,太后暗中派人给庄妃也下了铅毒,如此宫内两个饮过九仙薯蓣煎的人都毒发病倒了,皇上还能辩解什么?但是太后虽然够狠,却低估了皇上对你的喜欢,也低估了你的医术。而我没有。”
宁妃笑看着薛翃,眼中却有淡淡的泪光:“我知道你的能耐。我也知道皇帝经历过端妃的事情,不会再轻易地被太后左右了,我利用皇上的疑心跟对你的喜爱之心,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
“你为什么要多余的做这些事!”薛翃难以忍受,眼中的泪颤动,终究滚滚落下,“我告诉过你,太后归我!我有法子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你这样做,瞒不过皇上的眼,他迟早晚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瞒不过,我只是想跟那老虔婆同归于尽而已。”宁妃虽是含笑,眼中的泪却也滚滚而落,“我没有护住纯愍皇后,惟有以死报之!”
宁妃没有低估正嘉的心意,因为她对皇帝无爱。所以置身之外的她反而是最明白皇帝心性的人。
正嘉皇帝当然会察觉一切的事情之中都有宁妃的影子,但同时最重要的是,皇帝也会察觉,太后是故意的假装中毒。
只有这样,太后才会失去皇帝的信任,在皇帝的面前,太后才会完全地失去她为人母的优势。
毕竟之前端妃身死一节,已经是皇帝的心病,如今不过是摧毁皇帝最后一丝容忍的稻草罢了。
宁妃道:“我知道你会对太后出手,但若是皇上知道了,一定不会饶了你。所以我先……让太后失去皇上的信任。毕竟,就算我不做此事,如你所说,皇上迟早晚会发现我之前的那些,他不会饶了我,要是能让我为你做一点事,我也……”
薛翃突然发现宁妃的脸色有些怪异,她上前一步,掐住宁妃的手腕。
脉象大乱,跳的急促,薛翃无法相信:“你干了什么?”
宁妃道:“皇帝只怕很快就会派人来问我,我可不想去慎刑司。”
她的声音已经很微弱,薛翃的心狠狠揪痛,她抬手入怀拿出荷包,从里掏出一颗保命丸塞进宁妃的口中,厉声喝道:“吞下去。”
宁妃不肯,只是仍殷殷地望着她:“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见你叫宝鸾、宝福……还有小公主,你……你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我就是、”薛翃闭上眼睛,泪打落在宁妃的脸上,她咬牙道:“我就是你心中惦记的那个人,我就是端妃。”
她承认后,心中又后悔,会不会早点告诉宁妃,宁妃就不会寻死了?
薛翃流着泪道:“你太傻了,你太傻了!”
“果然,”宁妃眼中的泪影浮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薛翃:“我就猜到了,我就知道,除了她,没有人那么温柔地对待公主,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她微微一笑,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那颗保命丹沾血,骨碌碌地从她唇边滚落地上。
宁妃举手,在薛翃的脸颊边上轻轻抚过,喃喃道:“下一世,希望能够、早点遇见您。”
纤纤玉手摇摇晃落。
薛翃窒息:“宁妃?香草!”
宁妃的眼睛慢慢地合上,眼角沁出一抹泪,滑入鬓中。
“香草,香草……”薛翃不信,她哽咽地唤着,却无法再将宁妃唤醒。
薛翃拼命抱着,却抱不住宁妃,两个人一块儿跌倒在菊花丛中。
宁妃合着眸子,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两人恰恰躺在一大片的雪海之间,这幅场景绝美如画,而她看起来,仿佛只是在花间睡着了,在做一个甜梦而已。
薛翃嗅到秋菊凛冽的气息,她抱紧宁妃,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
四天后,庄妃的身体已无大碍,因为宁妃自尽,且宫内事多繁忙,皇帝便命瑜妃协理六宫之事。
只是对于宁妃之死,皇帝的态度异常的冷淡,并没有叫操办丧仪,只命草草地将她葬了而已。
这天在永福宫,太医们照例给太后看过了身子,先前按照医治庄妃的法子又给太后照例用了针灸刺血,太后果然觉着头上好了很多,眼前模模糊糊地也能看见东西了。
今日太医们进了汤药后,内侍报说大皇子到了,太后十分喜欢,叫了西华到跟前,嘘寒问暖。
片刻西华起身去给太后端茶,半晌没有动静。
太后看不清东西,等的有些着急,叫了两声,突然察觉宫内居然静的异常。
颜太后一愣,隐约察觉有人走到身边,太后惊喜叫道:“琮儿!”
那人并没有出声,太后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药气,似曾相识。
她浑身一震,醒悟过来,厉声喝道:“谁在哪里!”
薛翃站在榻前,默默地望着面前的颜太后,跟三年前相比,太后并没有大变,甚至面相都越发的慈和了,方才唤西华的时候,那股亲昵的口吻,令人动容。
若非亲身经历,怎么会知道,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截然相反的两面,能温情到如此地步,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
薛翃轻声道:“太后,是我。”
颜太后哼道:“是你,哀家早知道了。你来干什么?”
薛翃道:“听说太后体内余毒未清,太医们焦心的很,所以我来瞧瞧,看能不能帮手。”
太后道:“你不来害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薛翃微笑道:“太后时时刻刻想着害人,所以也怕人来害自个儿吗?”
太后皱眉。
薛翃缓缓俯身,打量太后的脸色,太后察觉她靠前,却瞧不清她的脸,又发现身边好像没有别人,一时戒备起来:“你干什么!”
薛翃云淡风轻道:“我看看太后的脸色怎么样了。对了,太后近来会不会觉着,脏腑内常常有一点小小的刺痛?”
颜太后心头一动:这两天她时常觉着体内有些隐隐痛楚之感,难以忍受,只是极为细微,太后只当是之前的铅毒没有散尽,假以时日自然无忧。
太后道:“怎么?”
薛翃说道:“我想让太后有个准备,这只是开始。”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太后有些焦躁地转头,却仍是看不清面前的人,只朦朦胧胧地瞧见一张似娟秀的脸庞。
为什么,这时侯看起来,好像面前的不是和玉,而是……
不,那个人早就死了!
太后恍惚之中,薛翃淡淡说道:“太后有没有听说过,滇南有一种蛊毒。”
“蛊……毒?”颜太后一愣,无法相信,“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薛翃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小声道:“滇南那边的异族,有一种养蛊的法子,有一种最厉害的叫做百日蛊,是用蜈蚣,蝎子,毒蟾,毒蛇,壁虎五种毒虫在器皿中互斗,最后剩下的一只,叫做蛊王。”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放肆!”太后听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不想再听下去。
“这剩下的一只蛊王,用断肠草喂养,百日之后,毒虫消失,剩下的粉末,便是百日蛊,若是给人沾了一点,这蛊便自渗入体内,然后从身体之中开始长成,一日一发,以五脏六腑为食……”
“住口!”太后浑身发冷,忍不住叫道,“你住嘴,来人,快来人!”
薛翃道:“这中蛊的人,起初腹内会有刺痛之感,然后,这刺痛会逐渐加倍,就像是有虫子咬着五脏六腑,有刀子在身体里一刀一刀的刮着,恨不得剖开肚子把它摘除,但是偏不能够,中蛊之人得忍受这种剧痛,百天才死。”
“哀家不听你的胡说!你给哀家打住!”太后惊怒交际。
薛翃道:“我好心给太后说明你的症状,太后怎么却不领情呢?”
“你、你……”太后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觉着身体不适起来。
“对了,太后可知道,这种百日蛊还有一个别名吗?”薛翃微微倾身,靠近在太后耳畔轻声道:“这种百日蛊,跟凌迟的法子相似,所以又叫做凌迟蛊。”
“凌迟?不!!”太后惨叫起来,“来人,来人啊!”
脚步声响起,太后像是见到救星般,不顾一切地大叫道:“快把她捉住,这个妖女,这个贱人她要谋害哀家。”
响起的,却是西华的声音:“不要惊慌。都退下吧。”
太后一愣:“琮儿?”
西华走到跟前,声音平稳:“太后。我在这里。”
太后听见他来到,略安定了些:“你快叫人把这贱人拿下,她、她对哀家下了蛊,快!”不提则已,一提,肚子里突然刺痛起来,就像是有人拿针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是刀子刮过般。
太后惨叫了声,冷汗涔涔,惊慌失措地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来。”
西华回头看向薛翃,后者脸上,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表情。
然后西华回头:“传太医!”
这会儿太后又忍痛叫道:“琮儿,别放过她,快给哀家杀了她,她、她……是个妖邪!”
西华握住太后的手。
薛翃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望着颜太后,这个女人为了维护他们颜家,维护她在后宫的地位,不惜跟何雅语一起置她于死地,害了整个薛家。
当时她们恶毒的选择哪种法子谋害她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些会一点一点都报应在她们的身上?
薛翃望着太后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隐隐变形狰狞的脸,仰头一笑,转身出永福宫而去。
***
甘泉宫,省身精舍内。
皇帝负手而立,轻声念道:“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这是什么?”薛翃问道。
正嘉道:“这是张天师送给朕的那字贴上所写的。”
那字帖之上,除了“物归原主”四个字外,便是这两行似谜语,又似谒语的话。
聪明睿智如同正嘉,竟也无法猜透。
正嘉问道:“你是天师最后所收的弟子,你猜猜看,这是什么意思?”
薛翃垂眸:“得一子,损一子,救一人,杀一人……”
她摇头:“这既然是给皇上的,说的必然是跟您有关的事,只怕还得您自个儿参悟。”
“跟朕有关?”正嘉皱眉,却因为薛翃这句话,让他心中掠过一道灵光。
他看着薛翃,心中默念“来来往往俱为真”这句。
薛翃整理妥当,起身欲回云液宫。
正嘉凝视她风轻云淡的举止神色,突然心头恍恍惚惚,竟脱口唤道:“翃儿。”
薛翃抬眸看他:“皇上在叫我?”
正嘉清醒过来。
他笑了笑,起身下地,只着雪白的罗袜,踩过琉璃地砖走到她跟前。
“有时候觉着你,真的很像是纯愍皇后,”正嘉垂眸望着她,“朕已经下旨了,让你还俗,封你为敬妃。”
薛翃并不怎么诧异,只问:“怎么突然要封妃?”
正嘉说道:“最近宫内的事太多了,让朕烦心,连天下事都没这么烦心过。该有件喜事儿让朕宽宽心了。”
薛翃道:“太后又病重了,皇上为何不去看看她?”
“自有太医们伺候着,”正嘉淡淡回答,“另外还有太子在呢,太后最喜欢他,至于朕,太后见了只怕未必会高兴,就不去让她老人家烦心了。”
先前按照太后的要求,正嘉行了太子册封大典,正式封了西华为皇太子,位居东宫。
而正如宁妃所说,皇帝对太后已经失去了信任,所以就算太后声称和玉再度谋害等等,正嘉也并没再去永福宫,只是听太医们禀奏太后的情形。
据太医们所说,太后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之前中毒之事拖延了些时间,还要驱除余毒。
又说太后之所以心神不稳,只怕因为体内的铅毒不散,导致太后产生了一些幻觉之类的。
薛翃突然发现正嘉鬓边多了一丝白发,她微怔之下,抬头细看,却不期然地又连连发现了好几根。
薛翃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皇上近来也甚是操劳,不必过分忧心,还是自己多留心保养。”
正嘉探臂,双手将她环抱入怀中:“怎么,担心朕了?”
薛翃无法面对他的目光,低头道:“我该回去了。”
正嘉说道:“最近朕也时常觉着胸口血气翻涌,有些力不从心了,之前太子年纪小,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如今总算琮儿回来了,内阁的那些人说,他是个精明强干,不输给朕的,朕心里也很是安慰。或许是时候该退一退了。你说呢?”
薛翃道:“皇上关心太子是理所应当,只是力不从心这些话,却是自谦了。”
正嘉闻言颇为高兴,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道:“你总是知道怎么说话,才会哄朕开心。”他抬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一刮,“你放心,朕还想跟你……”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的笑却并没有消散。
薛翃问道:“您想说什么?”
皇帝终于说道:“朕有个想法,只是说出来,怕你会取笑朕。”
薛翃道:“什么想法儿?我怎会敢取笑皇上?”
正嘉凝视着她,嘴角跟眼底都有些盈盈然的笑意,又仿佛有点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终于说道:“朕想……让你给朕生个孩子。”
薛翃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此刻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僵硬之色。
孩子?她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但是……
薛翃低下头,一声不言语。
正嘉将她的下颌缓缓抬起:“怎么了?是不愿意吗,还是在偷偷地笑朕?”
薛翃淡淡道:“只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哦?为什么?”
和玉的身体从小儿就弱,后来出家修行,比先前虽强的多了,但体质天生便虚寒,子嗣上是非常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孕”。
薛翃自己就懂医术,当然明白这点。
定了定神,薛翃没有回答皇帝,只是问道:“皇上膝下不是儿女双全了吗?”
正嘉道:“当然,朕也从来不以儿女为意,只是忽然很想,有个跟你的孩子。朕想看看,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儿的,必然如你般可爱,如朕一般……”
他的声音温和带笑,传入耳中却如芒刺。
薛翃不想再听,把皇帝推开:“我答应了要去看望宝鸾公主,她只怕等急了。”
“和玉!”正嘉抬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你这么喜欢孩子,难道不想有跟朕的孩子吗?”
薛翃背对着皇帝,心跟手却都是凉的。
“朕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正嘉望着她,唇边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之前你在昏迷的时候,说过好些梦话。”
薛翃微震,这件事曾是她的心病,后来皇帝并没有提起,她就侥幸的觉着无碍了。
后来宁妃临死之前也泄露,她曾叫过宝鸾等的名字,那她在皇帝面前,曾无知无觉地说了些什么梦话?
如今听皇帝重又提起来,不禁回头。
皇帝的眼中难得地浮现一丝真正的温情:“你可知道,朕很高兴。”
薛翃意外:“为什么?”
正嘉道:“因为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朕去探望你,听你一直在叫朕。”
薛翃浑身猛然一颤,好像有一道雷打在自己的头上:“这不可能!”
正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却笑道:“怎么不可能?你一直在叫朕。郑谷也听见了。”
皇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你一直不肯说,没想到心里倒是一直还想着朕,有朕的,对不对?”
薛翃凝视着面前的人,眼中的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
她为什么会叫皇帝。
在那次昏迷之中,她梦见了好多杂乱的场景,其中就有,她噩梦的根源跟由头,那夜的云液宫。
那把血淋淋的割鹿刀,那血淋淋的鹿肉。
突然之间,被割的鹿肉变成了她自己。她疼得厉害,便叫道:“皇上,皇上!皇上救救我!”
她声嘶力竭,拼尽一切。
可是面前的男子,却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置若罔闻,仿佛陌路人般。
她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叫着正嘉,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帝王能够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但是没有。
不管当时他是不是昏迷不醒,他都没能救她,甚至在他清醒之后,知道她是冤屈的,却也没有想要给她平反,甚至顺理成章地牵连了薛家。
如今这个人,居然喜不自禁地说——她在梦中唤了他。
他以为这是好事。
他居然还为此喜欢。
一股怒意从心头升起,薛翃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正嘉推开。
皇帝意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怎么了?”
薛翃指着他,却说不出话,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所有的话,千言万语都嵌在喉咙里,憋得她好难受。
皇帝给她的样子惊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重走到她的身边,想将薛翃抱住。
“别过来!”薛翃无可忍,泪落如雨,“别过来,你别碰我!”
正嘉双眸微睁,略有些许疑惑:“和玉……”
“别叫我和玉!”薛翃颤声说,泪顺着脸颊往下,“你方才叫我什么!你说我像谁!”
正嘉即刻反应过来:“你、你……”
他盯着薛翃,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地被一点一点的锐利取而代之。
薛翃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看见血滴渗出,以很缓慢的姿态坠落。
***
当年端妃给不由分说地定了罪,太后跟皇后是决心要将她即刻处死,以免皇帝醒来,夜长梦多。
所以命人看管的十分严密。
行刑之前,有个神秘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悄地来见了她一面。
当初的薛翃不知所措,也不知他想做什么,那人道:“娘娘,服了这颗药丸,快!”
她看见一双凤眸,如此明亮,恍惚中她记起来,这是一位朝臣。
自从事发后,她的眼前跟心底一片昏暗,见了他,才突然有点希望,忙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皇上醒了没有?”
直到那时候,她心里担忧的还是皇帝的身体,并且指望着皇帝来救自己。
那人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由分说地把药塞给她:“务必尽快服下。”飞快地去了。
薛翃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图。
但是那双眼睛令她无端地觉着值得信任,于是她捧着药,趁着狱卒来之前吞了下去。
拜那颗药所赐,她没有撑很久就咽了气,比同样受刑的云秀早一步解脱了。
因为凌迟这种刑罚是以折磨为生,不到最后一刀人是不能死的,因为这个,行刑的刽子手甚至被怀疑动了手脚,因而给砍了脑袋。
那经验老到的刽子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失手了。
可是,那种刑罚只要经历过,就绝不会忘记。
当初有多恩爱,后来就有多悔恨。
正嘉望着薛翃:“你、是承认了吗?”
薛翃抬头,两行泪斜入鬓中:“皇上心心念念惦记着过去的人,说她乘风化鹤而去了,可是,当您知道了她并没有乘风化鹤而去,反而每天都活在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皇上还会不会那样云淡风轻的说,惦记着死去的人,是一种折磨?”
正嘉咬紧牙关,双唇紧闭。
薛翃道:“比起我所受的折磨,皇上你连一点惦念之苦都受不起,你还说惦记着薛翃。”
说出口来,身上突然无端地一轻,好像长久以来背在肩头的包袱突然之间解开了。
薛翃望着正嘉阴情难测的双眼,继续说道:“暨儿临死之前告诉我,他曾用瓷片割腕试图自杀,但是……那太疼了,暨儿说他受不了,他跟我说,他连一下的痛都受不了,那端妃娘娘呢?”
眼泪滑落下来,薛翃却望着正嘉笑了:“皇上,您的儿子,一个小孩子,他都重情重义至此,惦记着那死去的端妃,可是你呢?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真的对和玉动了心吗,或者只当她是第二个端妃而已,有一日大难临头,依旧只是一个撇弃,你想要有个跟和玉的孩子,难道你忘了,你跟端妃有几个孩子,死去的小公主,你管过吗?”
正嘉听到这里,微微扬首,却仍是没有说话。
薛翃道:“我本不想回来,不想再面对你,但是不行,薛家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不明不白地背负污名就这样湮灭了,宝鸾宝福,本该是千万宠爱的,却给如草芥一般的对待,但是我的仇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们活的快活极了,连皇上,也是专心致志地修你的道!”
正嘉道:“你说完了吗?”
“没有!”薛翃冷笑,“我没有说完,皇上觉着,你真的能修道飞升吗?不能,我跟你说过了,在其位谋其政,皇帝的道,是你的天子之道,是让臣子甘心效忠,让百姓安居乐业之大道,但是你……明知端妃死的冤屈而不言语,忍看忠臣背负污名置之不理,因为太后的缘故轻纵颜家勾结何家,贪赃枉法,你本该尽的道心都没有尽到完满,还意图白日飞升,做梦!”
正嘉身子一震,他抬手在胸口上摁落,然后沉声道:“住口。”
薛翃冷笑出声,道:“现在,皇上还想封我为敬妃吗?端妃行的正做的端,最后却惨遭酷刑,追封一个纯愍皇后又能如何!宁妃因为感受她一点恩德,不惜以身相报,她一个女子,尚能这样侠肝义胆,忠烈无双,但皇上呢?自诩英明天下,你不配!”
正嘉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隐隐抽动,他在竭力隐忍。
一阵风自殿外吹来,博山炉内的香气随之缭乱。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在暗中窥察着两人的对话。
“你说……朕不配。”皇帝的声音很轻。
薛翃笑看着他:“你所说的敬妃,如今偏生是大不敬,皇上要怎么对我?我曾经是端妃,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做你的妃嫔,你以为和玉喜欢你,心里有你,不,从始至终,我只是想利用你来报仇!也是……报复你。”
头一次,她不再惧怕,竟也没有什么厌恶,只是要把心里的话尽数说出来,如此痛快。
“你是报复朕?!”正嘉探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你只是报复朕?”
皇帝的眼中是勃发的怒意,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刀光剑影飞出。
薛翃望着面前这个人,曾经她很喜欢的人,后来,那喜欢在一刀刀的刑罚里烟消云灭。
她望着皇帝而笑,眼中的泪却禁不住。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薛翃笑看着正嘉,“皇上,这次你要如何处置臣妾?”
再一次以“臣妾”自称,真的是隔世相见了。
“怎么处置你?”皇帝微微低头,因为愤怒,眼角微微扬起,像极了要择人而噬的老虎。
下一刻,正嘉的手上用力,他抓紧薛翃,猛然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薛翃一愣,身不由己地撞入他的怀中,她反应过来,正要挣开,却给正嘉紧紧地抱住:“你想求死?不,不可能。”
“朕早就怀疑你是薛翃,只是你不说,朕就当不知道,”正嘉抱紧了她,声音近在耳畔地说道:“你自己承认了更好,但是,不管你是薛翃也好,是和玉也罢,你别想离开朕。你……永远是朕的妃嫔,永远!”
***
博山炉内的沉香已经快要燃尽了,余韵袅袅。
郑谷从内殿退出,一步步的,直退到了殿门口才停下。
他抬手,紧紧地扶着门框,整个人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旁边等着伺候的内侍见他脸色不好,忙道:“郑公公,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郑谷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挥挥手,气息微弱地吩咐:“你们、你们都先退下。”
内侍们不知如何,只好按照他吩咐行事,各自悄悄地退了。
郑谷见人都走了,这才扶着门框慢慢地滑落身子,他坐在门槛上,愣愣地出神。
他听见了,从头到尾,听得那样清楚,但却又怀疑自己方才做了一场极为离奇古怪的梦。
秋风一阵阵地自廊下吹过,郑谷却一点也不觉着冷。
比起心头上的寒意来说,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已经算是极温柔的了。
郑谷抬头望着头顶阴沉难测的天色,两只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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