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 高府。
丛丛芦花随风掠过亮着灯的书房窗户,飘逸摇曳的影子极其美丽, 如同一幅生动的剪影画。
室内燃着银炭火炉, 绘着逍遥五湖的灯笼高挑,外间的红木嵌水墨理石圆桌旁对坐着两人。
桌上只有几样清淡小菜,一壶酒。
高彦秋喝了一口,把小小地高脚八棱龙泉瓷酒杯顿在桌上, 脸色颓丧而无奈。
对面坐着的人, 脸色温润如常, 见状温声劝道:“老师, 何必这样不快。难道还在计较白天学生在内阁冒犯之事?”
高彦秋看一眼虞太舒:“你说什么话, 老夫岂会不知道你的用意?那江恒是皇上跟前儿最得力的狗,指不定老夫前脚说了什么, 后脚立刻给送到皇上耳朵里。”
虞太舒道:“学生也正是这个意思。毕竟,江指挥使虽明面上受罚, 但皇上居然让他破例留在内阁值房养伤, 宫内那么多地方, 偏偏安排此处,未必不是当作耳目之意。”
高彦秋皱眉道:“皇上就这样防备臣子,这却不说了,就说今日的那个什么迎仙阁,皇上到底想怎么样?古代有周幽王为了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唐明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如今这和玉尚未为妃为嫔, 皇上居然要耗费人力物力,国库财力来建什么迎仙阁……这若是传扬出去,老夫岂不是也成了那种祸国殃民、遗臭万年之辈了吗?”
虞太舒说道:“第一,老师不必先为了此事而苦恼,这话毕竟是从江恒口中说出来的,我们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皇上建新殿,是为了和玉。第二,请恕学生多嘴,江恒那人说的话虽然不足全信,但有一句说的很对。”
高彦秋问:“什么话?”
虞太舒道:“府内对于和玉,的确是过于怠慢了。”
高彦秋皱眉:“老夫对她还不够恭敬吗?毕竟是个晚辈,难道要老夫对她谄媚作揖?”
他愤愤然举手要喝酒,杯中已经空了,虞太舒忙起身拿了酒壶,亲自恭敬地给他斟满。
虞太舒才又带笑说道:“先前那跟随和玉回府的小太监,是宫内的人,何等的乖觉,就算老师对待和玉并无错漏之处,可是府内其他的人,却未必如老师这般谨慎了。必然落在了那奴才的眼中,他自然巴不得回去添油加醋,不管如何,皇上是高看和玉的,皇上的心性您自然也明白,皇上喜欢的,希望天下人都跟着喜欢,他厌弃的,也需要天下人一块儿跟着厌弃。”
高彦秋将杯中的酒啜了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夫怎会不知,唉,怪道当初她出生之后,便有阴阳先生批说她八字跟府内不合,若是久居府内,必然跟上下相克。”
虞太舒眉峰一动,并未言语。高彦秋道:“说也奇怪,这孩子从小脾气古怪。那次去城外进香丢了,本以为再找不回来,谁知竟是给当时还为王爷的皇上派人送了回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开了窍……但是……”
高彦秋眉头紧锁,显然很不舒心。
虞太舒问:“但是如何?”
高彦秋才说道:“这件事老夫一直不敢提,那次和玉是给当时的薛娘娘救了的,可是在救了和玉之后,薛娘娘好好地竟然滑了胎!据说还是个男胎呢!”此刻提到此事,高彦秋仍是满脸阴云。
虞太舒默默地说:“我也曾风闻过一二,可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何必再提起呢。”
“我只是说此事太贵诡异,似乎跟和玉有牵连的,就不会有好下场……”高彦秋抬眼盯着虞太舒,“本朝的皇族子嗣向来单薄,毕竟皇上之前的原配皇后娘娘,所生的皇子殿下,就也在一次意外中夭逝的,那会儿老夫听说薛娘娘滑胎后,生恐皇族降罪,谁知竟宽宏仁慈,并没计较什么。但老夫心中始终有个梗。”
虞太舒道:“老师,这未必就跟和玉相关。”
高彦秋目光有些愣愣的:“是吗?但这多年过去,老夫越想越觉着怪异。本以为跟她生死不相见就罢了,没想到偏又回来了,老夫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是祸。”他闷闷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了这许久,虞太舒才垂眸拈起杯子,轻轻地吃了一口。
清冽的龙泉酒入喉,后劲又有点热辣,虞太舒并不着急,缓缓地咽入腹内。
心底突然浮现那日他带了郑玮进宫,在御前,皇帝把那一盏沾唇过的茶递给旁边和玉,旁若无人地叫她尝尝。
虞太舒喉头动了动,纵然向来心思清明,这一刻,思绪却突然有涟漪纵横。
***
顷刻,虞太舒道:“老师,不可多喝闷酒。何况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些儿女之事。”
这句话点醒了高彦秋,他的眼睛一亮,抬起头来:“你说的不错,什么虚名,什么前事后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皇上身边的奸党铲除。”
虞太舒道:“是啊,比如皇上建迎仙阁,江指挥使虽说是为了和玉。但我却也早听说,是颜首辅曾经写了一首词给皇上,里头便有两句:‘新阁为迎仙,人似连环玉’,皇上又深宠信首辅,只怕是首辅大人为讨皇上欢心,投其所好,不然的话,‘迎仙阁’三字,难道是巧合吗?”
高彦秋怒道:“多半就是这个了!皇上先前偏宠夏太师多些,只因为和玉的关系,损了康妃也连累了夏家,颜幽何等精细,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重新博取皇上的信任,新阁为迎仙,人似连环玉,真是为了媚上不顾一切了,就差指名道姓地说要为和玉建迎仙阁了!”
虞太舒道:“您说的很对,皇上那样宠信和玉,颜大人岂会看不出来?必然会百般撺掇,皇上得了他这个主意,一定十分喜欢。”
高彦秋道:“真不愧是首辅大人,自己撺掇皇上讨了好,将来给人说起来,却是为了和玉,也顺便把老夫栽进去。”
高彦秋原本恼于和玉,但听虞太舒说到这里,一腔愤懑便又冲着颜幽去了。
虞太舒见他喝的差不多,便道:“时候不早,学生也该告退了。”
高彦秋解开心结,便道:“太舒,这迎仙阁的事,我本想让和玉出面劝说皇上打消念头,你觉着可行与否?”
虞太舒道:“虽是可行,但是却不能由您出面。”
“这是为何?”
虞太舒笑道:“您没听江恒的话吗?皇上恼高家怠慢和玉,才建迎仙阁的,若是您出面,皇上岂不是恼上加恼?”
高彦秋忙点头,又叹道:“那该怎么料理?这库银已经吃紧,实在经不起再靡费了。”
虞太舒想了想道:“我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能让皇上对您消气不说,还能另眼相看,只是这法子有点冒险,学生怕您不愿意。”
高彦秋忙催促:“你快说!”
虞太舒走到他身边,俯身在高彦秋耳畔低低说了句。
高彦秋满面凝重地听着,可在听清虞太舒所说之时,高老爷子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什么?”
他向来深信虞太舒,但是这会儿却不可置信地失声喝道:“太舒,这如何了得?这何止是冒险,你这不是让老夫去送死吗?不行,这万万使不得!”
***
虞太舒离开高彦秋书房的时候,差一刻便是戍时。
庭院内暗影沉沉。
门口一个小侍从领着他往外而行。
走不多时,突然见前方门口有人影晃动,那侍从以为是下人,便忙扬声道:“什么人在那里,别惊吓到了虞大人。”
话音刚落,就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是虞大人吗?”
话音未落,一个小丫头走出来,对下人道:“我送虞大人出去就是了,你先回去吧。”
那侍从有些迟疑,小丫头道:“你去吧,二爷在外面呢。”
虞太舒才说:“既然高二爷在外头那就罢了,何况我也是常来的,路都记得熟了,不必相送。”
侍从这才行了个礼,先回去了。
小丫头向着虞太舒屈膝行了礼:“虞大人请随我来。”
领着虞太舒过了月门,却并不见高晟,只在一丛竹子底下,有个人悄然站着。
虞太舒早知道事情有异,见状止步,小丫头后退到门口把风,那竹子底下站着的人走过来道:“如风见过虞大人。”
门口的灯笼微光照了过来,高如风把头上的风帽往后撩了撩,露出一张曼丽动人的脸。
灯光之下,虞太舒却仍是面不改色的,微微颔首:“大小姐如何在这儿?可是有事寻虞某?”
高如风道:“我的确是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想询问虞大人。”
虞太舒问道:“您但说无妨。只是要长话短说,虞某即刻要出府了。这样私下见面也不合规矩。”
“是,”高如风看着他冷冷静静的神情,手暗中紧握,心怦怦乱跳,紧张的几乎不知如何开口,终于她镇定下来,问道:“之前夏家的二小姐进宫,虞大人也知晓的?”
“自然知道。”
“近来府内有些传闻,说是年后,祖父会送我进宫,您可知道此事吗?”
虞太舒道:“这个……自有老爷子做主,我不便插手,也不能插手。”
“这话骗别人可以,”高如风抛却羞涩,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我是深知的,祖父行的事,多半是您在背后出主意,就算祖父想我进宫,若是虞大人肯说一句话,祖父必然会听您的。”
虞太舒默然:“大小姐着实过誉了,虞某并没有这般大的本事。”
“有没有,我心里清楚。”
虞太舒淡淡问道:“不知大小姐的意思是?”
高如风道:“我只有一句话,我不想进宫。”
暗影中,虞太舒的双眼却仍如星光闪烁,眉头却轻轻一蹙。
高如风很想上前一步,靠这人再近一些,或许能把那星光握在手中。
面对这双眸子,会令人无法自已,高如风不禁低低说道:“虞大人,如风的心意,难道您不知道吗?”
虞太舒后退了一步:“大小姐,请慎言。”
高如风一震,心还来不及羞热,就已经冰凉。
***
放鹿宫。
薛翃望着面前之人,意外之余,后知后觉。
方才她低着头进放鹿宫,一心只想着宝鸾的事,眼角余光曾看见廊下立着若干的内侍宫女等。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以为是伺候自己的那些人,或者是丹房中需要的人手,并没有多想。
又大概是皇帝特意交代了让不许惊动。
不错,面前的人,竟然是极少离开甘泉宫的正嘉皇帝。
皇帝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这简朴太过的逼仄屋子也像是蓬荜生辉一样,熠熠有光了。
薛翃一愣之下,上前见礼。
这屋子里的灯光有限,不比养心殿那样灯火通明,又好像所有的光都给皇帝本人给遮盖住了。
幽微的烛火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曳,皇帝的脸色也仿佛阴晴不定。
薛翃定神:“您怎么会来放鹿宫?”
正嘉盯着她:“朕不能来吗?”
薛翃道:“自是可以,只是有些……突然。”
正嘉起身,大袖摇晃。
他转头扫了扫身后,又缓步走到那桌边的水晶缸旁,垂眸看向鱼缸内的太一。
皇帝说道:“朕听说,你养了一只古怪的小鱼,特来见识见识。”
薛翃哑然。
先前因她进门,太一已经游了上来,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跟她打招呼。
可是此刻,因皇帝到了跟前儿,太一突然停止动作,小鱼直直地从水面沉落到水底。
正嘉凝视着水中的鱼儿:“它这是怎么了?”
薛翃也发现了古怪,忙上前来细看,想了想说道:“是了,也许是饿着了,今日没大喂食。”
正嘉“哦”了声,眼睛往旁边瞥向她:“你的人怪,养的鱼也怪,这五花兰寿朕是见过的,这一只嘛……长的很小,品相也是一般。难为你当个爱宠来养。”
薛翃怕饿着太一,忙回身掐了一块糕:“缘分罢了,但凡是合了眼缘跟心意,自然就爱的不行。”
正嘉低低笑了两声:“说这么一大串子话,这岂不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说着,眼睛却睃着薛翃。
此时薛翃正专心致志地垂眸,捏碎了点心喂太一。
糕点落在水面,本来这时侯太一会浮上来咬吃的,但是今天太一却安静非常,它丝毫不受食物的诱惑,坚定地呆在水底动也不动。
薛翃诧异起来,怕它有碍,微微俯身定睛细看。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敲动水晶缸:“怎么了?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平常薛翃只要一敲水晶,太一就算再懒得动,也会摇一摇尾巴,闪动一下翅子,可是今日却是铁了心似的,整条鱼被冻住了一样。
薛翃着急起来,围着水晶缸挪步,想要仔仔细细地打量明白。
却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不期然撞在皇帝身上,薛翃一晃,正嘉已经像是等候多时早有预料般,及时举手将她拥住:“小心些。”
薛翃屏息回头,跟皇帝近在咫尺的深色眸子相对。
正嘉垂眸俯视着她,似笑非笑地:“看样子,你不单单是会关心人,连对一条鱼也这样上心,竟把朕都忘了吗?”
他身上的气息,龙涎香跟甘松的香气迅速萦绕而来,潮水一样令人窒息。
薛翃突然想起之前雪夜,在精舍的暖阁中,皇帝紧紧地抱住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势在必得的眼神。
一股寒意悄然自骨子里滋生,薛翃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正嘉自然察觉了:“冷吗?”
皇帝轻声问,然后淡淡地环顾室内:“你这儿也太简陋了,朕来的时候,炭火都熄了,冷的如冰窖一般,哪里是能住人的地方,这大冬天的难为你怎么过的。”
薛翃推了推他:“皇上,请先放手。”
正嘉果然从善如流地松手。
薛翃正欲后退,正嘉却换了个动作,双臂一合,重又将她紧紧地拥入怀内。
他歪头打量怀中薛翃的脸色,头顶金冠束着的长发倾泻而下,从肩头滑过,撩在薛翃的脸颊跟鬓边,缎子似的头发有些微凉。
正嘉微微低头,似乎是想靠她近一些。
也只有在此刻,皇帝的脸上才露出了三分欢悦的笑:“给朕抱着,该不会那么冷了吧?”他亲昵的问,暧昧而湿润的气息缓缓钻入了薛翃的耳中,却让她从里到外,无端地更冷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两只:梧桐清影,大山倒在你心上扔了1个地雷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