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阳面沉似水走出臣班,在大殿正中缓缓跪倒的同时将头上的乌纱帽也一并摘下放到了地上。
“圣母皇太后大寿,陛下在上,臣之贺礼非金非银,乃是两问一答。”
金殿之上当着君王之面自摘乌纱帽,往小了说这叫君前失仪,往大了说甚至可以论上大不敬的罪过,不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结果最低也是个罢官发配。
如此代价之下他到底要说什么?
周老太后脸色已然阴沉了下来,却没说话。朱佑樘想着今日是自己皇祖母的大寿,不想出事,还勉强的玩笑道:“刘爱卿说话便说话,献礼便献礼,如何将自己的乌纱也摘下了,难道是昨夜宿醉未醒不成。哈哈哈,赶紧把乌纱带上起来说话,今日皇祖母当面,朕便不计较你的罪过了。”
“陛下!”刘正阳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抬头直视着御座上的朱佑樘大声道:“臣常闻圣天子仁孝治天下,无道昏君悖逆人伦而祸国。今日圣母皇太后大寿,皇上自宫中内库拨银巨万操持此盛大典礼,此实万民仁孝之表也。
然则,臣却有闻,先帝在时,陛下因万贵妃所害,不得不鱼龙潜伏,隐于深宫,乃是先废后吴氏呕心沥血将陛下养育。臣这第一问,陛下可知吴后如今下落?”
满堂寂静。
周老太后呆住了,朱佑樘也呆住了,满朝文武有人先是一声低呼,但旋即却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儿响动。
紧接着,刘正阳又开口继续道:“臣之第二问,陛下继位之初曾追封生母先帝纪淑妃孝穆纪皇后,此人伦之孝也,然则臣日前得知纪皇后如今尚在人世,与吴后一同幽居一处,不知陛下对此又有何感触?”
“刘正阳!你好大的胆子!在这金殿之上你竟敢胡言乱语,来人!点前武士何在!”
“臣之所答!”刘正阳猛地开口将朱佑樘的命令打断:“吴后与陛下生母纪太后如今就在京西十里石景山水月庵中!臣自知今日将此事揭穿必有一死,但念及天地伦常,亦不忍陛下被阉宦蒙蔽,臣情愿以一死已换两位太后还朝!陛下!保重!”
说罢,殿门外已然有两个持刀禁卫走了进来,可未等近前,刘正阳已猛地将脑袋磕在地上,一时间红的白的在金砖上蔓延流淌,整个人俨然没了声息。
一波未平,只听进阶上金宝猛地一声大吼:“太后!太后娘娘!太后!传御医!!!!”
所有人循声望去,周老太后被金宝揽在怀中,整个人也已是昏阙过去,死生不知。
殿中一片大乱,刘吉和刘健这两个内阁大学士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厉声高喝六部尚书维持局面,金宝和怀恩则已然走到周老太后身边将自己的真气向其体内输送,希望能吊住她的一条性命,决不能让老太后死在今日,否则朝廷便是天下万民的笑柄。
姜成反应也不慢,不等人吩咐便直接纵起轻功飞奔出慈宁宫,坐轿子太慢,他是想去太医院直接将太医给直接扛过来。
一片纷乱吵嚷之间,最格格不入的,也是最安静沉稳的两个,一个是小皇帝朱佑樘,另一个则是徐宝。
朱佑樘两眼赤红,但眼神却有些呆滞,双手伏在龙椅两侧的把手上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下边儿刘正阳的尸体,一语不发。
徐宝关注的却不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刘正阳,因为没有意义,他在思考接下来的应对。
吴后和纪氏两人在水月庵的事儿他自然是知道的,他也曾考虑过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朱佑樘,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了。
至于原因。。。
便是怕如今这个局面。
在万贵妃的事情上宪宗确实是昏庸,可再如何他也是皇帝,而且是威力无边的已经死掉的“先帝”。死者为大,粘上了一个“先”字,哪怕天大的罪过便也不能提了。
而朱佑樘作为皇帝,又作为人子,当他知道自己的生母还有吴干娘在水月庵中隐居会是个什么反应?不管心情如何都一定是先将两人给迎回宫中侍奉吧?
那么这事儿传到外边儿去老百姓不知内里又该如何去说?
“看到没有,皇帝的生母和养母都不得不躲到尼姑庵里边儿去才能免于一死,宪宗皇帝可真不是个东西。”
“陛下长了这么大才得以把自己的娘亲接回宫中相认,陛下当真可怜。”
皇帝可以昏庸无道,但绝不能被宣之于口。
皇帝可以可怜,但绝不能被人同情。
对于一朝君王来说,人言,或许就是他最大的一副枷锁。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考量,暗地里还有一则。宫中的太监能将两个太后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出宫去,这是怎样的势力?朱佑樘一时或许不明白,可等他再大一些,明白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之后又该作何感想?
还有周老太后,她还在世,真的能容忍两个活生生的自己儿子昏庸的人证存在吗?
种种考虑之下徐宝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周太后死了之后找个机会将这件事告诉朱佑樘,再悄悄地让他们母子相认。这样一来除了一个皇太后的虚名以外,母子天伦皇帝威严都能够得以保全,相信纪氏和吴后也一定能够理解。
“刘正阳啊刘正阳。”徐宝心中暗自嗟叹,同时也是佩服:“得亏你死的干脆,不然的话咱家可真不能让你死的痛快了。”
不过与此同时,徐宝也知道,这刘正阳不过只是一个死士,一把刀,他的背后必然另有主使,只是这个人。。。会是刘吉吗?
徐宝表示怀疑。
东厂这段时间可是布置了不少人手去盯刘吉,但有风吹草动,自己不可能毫不知情。
看着朱佑樘瘦弱的身躯撑着这宽大的黄袍,徐宝仿佛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瓢泼大雨之中躲在门缝后边儿与自己小心说话的大头娃娃。
“铁蛋。”
“宝哥哥。。。我,我娘真的在水月庵吗?”
“在与不在,一看便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