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她的面容本就算不得美丽,岁月的蹉跎过后又是这一番沉睡,此时已经是骨瘦如柴,脱去衣衫再看,真如一个罩了一层皮囊的枯骨一般,可在朱见深的眼中,这仍是他的贵妃、爱妻,也是他愿意守护一生不惜一切的挚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日日夜夜的守护着,寸步不离,朱见深也消瘦了许多,大肚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拢拉丑陋的宽皮,眼窝深陷,黑眼圈重的吓人,但他还在坚持着,他不能也不敢倒下,他很清楚预见到了自己倒下后那一番可怕的景象:帝国后继无人,诸王蠢蠢欲动,天地翻覆,最重要的,爱妻也失去了最后的庇护。
这个帝国,还有他的这个小家,如今完全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膀上。
江南的精米、牛羊肉按七三比例剁成肉糜再加上一点青菜叶小火熬制两个时辰做成的一碗粥,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却是万贞儿每日的三餐。
吹凉,小心的给万贞儿喂了半碗,又拿过一条温水打湿的巾子给她擦过脸,朱见深把剩下的半碗粥也喝了。
帝国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一碗肉糜粥便是他们如今的晚餐,说出去又有谁能相信呢?
将碗递给张敏,张敏接过,转身要出去的时候,朱见深喊住了他:“张敏,那座登仙殿,如今修得如何了?”
张敏是万贞儿的近侍,也是她极为信任倚重的人之一,万贞儿信他,朱见深也就信他了。如今万贞儿昏迷不醒,他的差事也就算是搁下了,于是朱见深便命他去监察登仙殿的工程进度。
张敏回到近前来答道:“回陛下的话,李子龙所修登仙殿工程浩大,但在五千劳力日夜劳作之下如今已初见规模,只是。。。伤亡惨重。”
朱见深侧过脸,幽幽的看着他:“那你觉得。。。还有多久才能建成?”
“老奴前日问过,或许还需半年光景。”
“半年吗?太久了。”朱见深摇了摇头,想想,又道:“容县叛乱之时的那群暴民,是如何安置的?朕记得当时给夏埙的旨意是只诛匪首,余者不论,是吧?”
“回陛下,是。”
“谋逆为十恶不赦之罪,如何能余者不论?此非为后世之效。你传令下去,但有涉及者,也尽数充入万寿山中去,交给李子龙去用。你再告诉李子龙,就说朕的旨意,三个月,登仙殿必须给朕修成,否则就不用修了。”
“陛下。。。”
“你要抗旨?”
“老奴不敢。”张敏斟酌词句,小心道:“只是陛下,当初旨意下了,如今再要收回,朝中恐怕。。。”
“朝中?什么朝中?”朱见深站起身来:“朕为天子,言出法随,谁敢忤逆?司礼监?还是文渊阁?还是六部?要有人敢抗旨不尊,让汪芷和李玄找他去说。”
“陛下。。。”张敏还要再劝,可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声:“老奴这便去办。”
“嗯。”朱见深点点头:“与怀恩和万安去说,他们知道该如何去做。”
朱见深重又坐下了,感觉头有点发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半个多月来每次猛然起身或者稍微走几步,总会有些不适之感。招太医看过,说是忧思成疾再加上寝食不安所致。想治也不难,就是一个“养”字,可他却做不到。
低着头闭目片刻,感觉稍微强些了,他才睁开眼睛,抬手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手放下时带下了一缕有些发灰干枯的头发。
“朕。。。”朱见深看着这缕头发愣了一下,抬手拈起鬓角的一缕头发轻轻一拽,发落。
“张敏。。。”朱见深抬头:“贞儿曾说你头梳的不错?给朕梳梳头吧。”
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朱见深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熟悉而陌生。张敏梳头的力道很轻,他知道张敏已经很小心的把控力道,可每次梳子顺下去还是会带起许多枯发。
未老先衰,自己好像还不到四十啊。
青丝白发片片而落,张敏没说话,朱见深也没有说话。张敏看着朱见深的头顶,朱见深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各有所思。
“鞑靼的俘虏之后终于轮到了大明的子民,接下来呢?”张敏想到此处,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恐惧,他要监察万寿山中登仙殿的建造,所以他时常要出宫,如今朝中、民间是个什么样子,他是看的见,也听得到的。
锦衣卫、东厂、西厂,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商辂和彭时过后朝中清流所剩无几。
他忽然想起了日前在顺天府前的一幕,一个老妇抱着襁褓中的孩童嚎啕而哭。他上去问了,那老妇人的儿媳被哪个侍郎还是员外郎家的公子给逼死了,儿子本就体弱,一时气急攻心也死了。她抱着孙儿前来顺天府含冤,顺天府尹问过后把她给赶了出来。。。
张敏给了她十两银子,然后便走了。
权大于法,天下这样的惨事比比皆是,不过寻常。可是在京城一般是极少的,因为清流的存在,他们或许办事能力一般,可有他们在,他们的一张张嘴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招惹。
可如今呢?
皇帝不朝,朝中贪昏之官无数,百姓最后的希望又在何处?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贞儿不醒,朕还没有儿子。。。”
朱见深忽然开口叹了一声,打断了张敏的沉思。
“不能守护爱妻平安,朕不是一个好丈夫。”
“乏嗣无后,朕不是一个好儿子。”
“东宫无着,社稷空悬,祖宗基业旦夕倾覆,朕更不是一个好皇帝。”
“朕是罪人。。。”
哽嗓之间一阵难言的酸意,眼中便泌出了泪水。
张敏也哭了,泪水顺着脸颊落下,落在朱见深的头顶。朱见深抬起头:“很可笑吧,老张。”
“陛下。”张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笑了:“您已经有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