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苍茫的海面,起伏不定,往往看不到一个人。那口诡异的铜棺,无声地漂浮着,厚重的青铜色,潜藏在水下,微微荡漾着。一缕缕死气,不断地冒出来,与水草纠缠着,萦绕在铜棺周围。棺底的那两行铭文,在阳光的曲折映射下,随着朵朵浪花,泛着幽幽光泽,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这世间最深的秘密。
悟虚忽然咦了一声。他神识探查不出异状,便打算将其摄入自己的法界道场。谁知那铜棺,通体闪起一道灰色光芒,犹如活了过来的深海之鱼,速度极快,随后朝着水下沉坠而去。随后更是释放出道道灰色死气,令四周海域混浊阴暗无比,修士神识进入其间也很快消散。
悟虚心知遇到了不起的宝物,便通知正在修炼的张翠露等人,祭起九叶青莲灯,在后面紧追不舍。但那铜棺,犹如受到惊吓,速度更快了几分,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悟虚这几日心神一直在系于信愿之力的事情,见得此情形,转念一想,这口铜棺很可能是鬼道宝物,对自己这样的佛门修士,很是排斥,就算得到了,恐怕也极难炼化和使用。稍微那么一犹豫和迟缓,便见那口铜棺数息之后,已然完全消失在海底。
人生自古谁无死?千古艰难惟一死。悟虚带着些许遗憾,默默念诵着这两句铜棺中的铭文,回到海面上。但见得,海面一片金鳞,原来旭日又东升。原来,在海底追那铜棺,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余个时辰。
晨风清冽,云雾袅袅如仙境,远处的海鸟,展翅而飞,浑身似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连绵的波浪,不断地击打着船舷,发出清脆的响声。不时有浪花水珠,溅落在脚趾上。
悟虚站在甲板上,迎着那一轮红日,默默无语,若有所思。太阳照常升起啊!这日月斗转,浪打浪回,好似永恒,分阴阳,藏聚散,却又生生不息。所谓生死,恰似这黑夜与白天,恰似这浪花聚散。对于佛门中人,所谓人之一死,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而所谓的涅盘清净,不入轮回,其实也是一种新的开始。从这个角度来讲,又何曾无死,何尝有分别?。。。。。。
忽然,前方莫名一暗,一大团暗绿妖气,从天空飘出,接着又有几道青色剑光垂落。原来是四名道士在追杀三个妖修。那三个妖修,明显处于劣势,已经纷纷显出原形;有一个显然是水中妖兽,二话不说,撇下同伴,直接朝着海底钻去。却见那四名道士,手捏剑诀,脚踏璇玑,四枚桃木剑射出青冥剑光,气势如虹。道向东,一道向西,从两个妖修背后穿心而过,空中顿时飞洒其一阵血雨,腥臭无比;另外两道,南北相向,斜斜的没入海底,片刻之后,那海面一阵翻腾,颜色也变成一片褐色,显然三个妖修一个也没跑掉,尽皆被灭杀。
那四名道士,面色带着一丝狠辣,杀了那三个妖修之后,依然没有收回空中的桃木剑,反倒齐齐朝着悟虚方向看来。
悟虚,赤脚站在船头,身上宽大的黑袍随风飘扬。见这四名道士颇有敌意,悟虚沉着脸,上前一步,越过船舷,踏在海浪之上,将真人修士的气势微微外放。
那四名道士,不过凡尘修为境界,一见悟虚气势,便急忙收起了兵器,站列在一起,朝着悟虚恭谨稽首行礼。其中一面相清奇之人,清声说道,“我等一路擒拿妖修,不知前辈法驾在此。莽撞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悟虚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四名道士,见状,又是一躬身,随即徐徐朝着西面陆地方向飞去。
这时候,张翠露和程松,从九叶青莲灯中,语气激动地传音道,”悟虚大师,这四人身上道袍,青丝隐现金泽,袍边云纹簇拥,正是庐山清静峰服饰。”悟虚一听,也理会了过来。
人世间的时候,各门各派,为了出门行走办事的方便,都有各自不同的服饰;就算是同为佛门,同为道门,不同的分支流派,不同的寺院道观,也是有一个大同小异,有一些独门特色、细微差异。就拿着道门的服饰来说吧。人世间的道门两大教派,全真教和正一教。虽然在外人眼里,他们都是着玄色道袍,持拂尘,但细看之下,却也有明显的分别。那全真教道士,身上的道袍多半有条条青丝纵横,在灵气鼓荡冲击之下,会散射出淡淡地金色光泽。而那正一教道士,多半身着云边道袍,飞行之时,有聚云助力之效。只不过,全真教和正一教,先后上了庐山清静峰,暂时抛开人世间的明争暗斗,达成和解之后,便糅合两家特色,对外统一了门下弟子的服饰。这便是方才那四名道士的道袍模样。
这段典故,悟虚也曾听说,此刻听得张翠露提起,随即明白这四名道士多半是来自庐山清静峰的。这也并无可疑之处。道门一直在支持朱元璋应天府。但张翠露等人接下来的一段传音,却令悟虚终是生疑。
原来,除了潘若雪之外,张翠露等人,都似乎认识刚才说话的那名中年道士,而且越说越肯定,越说越激动。据张翠露等人所说,这名中年道士,道号华云。当初庐山屡屡出现道士被杀惨案,张翠露等人被当作玄影门余孽,重大嫌犯,被清静峰派出的道士分队擒拿上山。其出手和看押之人之中,便有这华云子。据张翠露等人回忆,这华云子,乃是全真教掌教乾坤真君丘通南的亲传弟子,在清静峰也略有地位。
这就有点奇怪了。道门之中,支持朱元璋应天府的,主要是正一教。那全真教地处西北,先前与正一教明争暗斗之时,为了借势,和元庭更是多有勾结。及待元庭败局已定,庐山清静峰开启,全真教这才改弦更张,抛弃了元庭,转而支持各路义军。而正一教天机子,洞悉先机,抢先和朱元璋交好,全真教便选择了张士诚作为重点扶持对象,于应天府这边只是象征性地派遣了一些人手。到东海妖军攻占东南,张士诚势力土崩瓦解,全真教又转而支持巴蜀之地的明玉珍来。如此一来,华云子这四名全真教道士,出现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便有点蹊跷了。真人境界不到,无缘无故,飞越千山万水,跑到东海来杀三名妖修?
悟虚淡淡一笑,对张翠露等人说道,“此事颇为蹊跷。这全真教,说起来又与我等有些恩怨。倒是要跟上去看看。“悟虚此言一出,众人皆称是,遂循着气息,悄然追了上去。
华云子四人,在前方高空,腾云驾雾,不会儿功夫,便飞出了千里之外。悟虚等人,隐匿在法界虚空,不急不缓地缀在后面,暗暗观察之下,疑心也越来越盛。他们这四人,似乎有了不得的急事。不但飞得极快,而且,中途偶遇一些东海妖族的散兵游勇,也不出手。有时候,遇到一些修为高深一些的妖修,或者正道中人,他们竟然为了避免麻烦,竟然全都隐匿气息绕道而行!
”鬼鬼祟祟,肯定不是干好事!”毕澜澜、何小花二人出言说道,顿时引来一片附和。那陆平山、赵秋鹤、江定春三人,更是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们借助海音螺中的信愿之力,修为突飞猛进,出关之后见到昔日出手擒拿自己的华云子等全真教道士,心中早已起了报仇雪耻之心。
悟虚也不由有些意动。真教夜袭莲法峰,几乎将花莲妙法宗斩尽杀绝。悟虚早有立誓,要为花莲妙法宗报仇雪恨。这华云子,虽然不是罪魁祸首,但定然也难逃因果。是以,悟虚便点点头,“这四人鬼鬼祟祟,我们先去问个究竟。“正要带着众人飞上前,却见华云子等四人,忽然浑身青光一闪,随即缓缓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数名修士在一名真人修士的带领下,从前方更远处疾疾地飞至四人面前。
悟虚放眼一望,原来不自不觉已是快到了扬州府地界。此刻,扬州府已经被应天府军队占领。华云子四人,想必是被坐镇此处的真人修士察觉气息和踪迹,飞迎上来,加以询问。他们与那真人修士说了几句,便随其朝着扬州府而去。
悟虚等见有其他修士在,只好按捺下来,也悄然入了扬州府城,远远地”看着”他们四人随那名真人修士进了一处貌似城主府的建筑。
难道他们四人真的是被派下来,支援应天府人族大军的?浩然峰开启,儒门势力大增,朱元璋居功不浅,应天府反败为胜。全真教难道又要改弦更张?但他们为何突兀地出现在东海?这一路飞来,又是如此躲躲藏藏,甚是怪异?而且方才,他们突然停下来,分明是因为觉察到了前面有真人修士巡查,受到了拦截。
扬州府,不愧是天下名都。纵然饱经战火,城内也依然人口众多。便是东海妖族刚刚败退,应天府人族大军刚刚进驻,气氛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城内许多酒肆茶楼,客栈店铺,都依旧照常营业,颇有点马照跑舞照跳的感觉。
悟虚与张翠露等人,在那座巍峨如宫殿的建筑对面,找了间豪华茶楼,临窗而坐,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这四人出来。
忽然,楼下一阵嘈杂。战马喷着长嚏,刀剑不经意地碰撞在一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队军士,便冲了上来。前面,一个满脸横肉身披铠甲的领队,一手握着带着腥红血迹的钢刀,一手提着一人的衣领,恶狠狠地喝问道,”谁是你的同党?!“
那人,本也是身材修长,但此刻却如煮得要熟了的大虾,蜷曲着身躯,两条腿打着摆子,窝着胸,伸出颤抖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指着一名茶客,结结巴巴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领队,五指一松,手掌轻轻一推,那人便如熟透了的苦瓜,滚落在地,一动不动。那领队,飞起一脚,将这人踢得飞起,然后手中钢刀朝着那被指认的人抖了抖,吼道,”统统拿下!“
如狼似虎的军士,顺着那把钢刀,扑了过去,将那一桌茶客全都拿住,刀架在脖子上。
“冤枉啊!“顿时,有人惊恐地乱叫起来。只有那刚刚被指认之人,倔强地昂着头。一道寒光闪起,那人的头颅,飞向半空,还带着满脸的愤怒和不甘。原本茶香四溢的茶楼,顿时被四处弥漫着的血腥味所淹没,惊恐的尖叫声终于此起彼伏。
”此人,投靠妖族,为非作歹,十恶不赦!现已被就地正法!“
那领队,一声怒喝。众茶客又肃静下来,鸦雀无声。直到这队军士,押着与那刚刚被就地正法的一桌的茶客,下楼远去。众人才又纷纷醒悟过来,有的合掌念着阿弥陀佛,有的抚着胸口直呼吴王万岁,有的抱着茶壶咕噜咕噜喝个不提。。。。。。
悟虚见状,不由摇头不止。却又听到一些茶客,举着茶杯,叹了口,低声议论起来。悟虚听了一会儿,方才知道,这是应天府大军队,在缉拿先前替东海妖族办事的人族奸细和叛徒。
兴许是受到了方才**裸的威摄,这些茶客,很快便把话题转向了如今胜利的一方,朱元璋应天府。何谓“人族奸细和叛徒”?这个不好说,容易犯忌讳,惹来杀身之祸。但谈到朱元璋应天府这方面的,却是众口一词,带着崇敬的语气,膜拜的神情,赞叹不已。
有的说,人族当大兴,乃有朱元璋这等英雄人物出世,再现人皇英姿,御龙而飞,率众人族,大战东海妖族,反败为胜。
有的说,人族大兴,儒门也当大兴。那朱元璋,仁剑所指,万民相向,感天动地,群邪退避,正是儒门浩然正气,凝聚万民自强不息的信念,至精至纯,至善至美。
也有的说,朱元璋实乃天上星宿,值此乱世,奉玉皇大帝之命,下到凡间来,解万民于倒悬。那晚,人族大军与东海妖族对决之紧要关头,朱元璋横空出世,千丈金身,举手投足之间,星光四射,便是明证。
。。。。。。
悟虚默然不语,眉头微皱。当晚,朱元璋,突然现身,独闯东海妖族修士大阵,与敖拜等真灵大修士周旋,可谓凶险至极。到了最后,完全是不惜以真龙天子之气,摄取万民的精气神,乃至全部的性命,完全是拿人命不当数。而且,说到底,他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是因为浩然峰需要庞大的所谓浩然正气罢了。却不想,事后,竟然是这样的传闻和议论。
坐在旁边的张翠露等人,当时在东海普陀岛上,躲进九叶青莲灯中潜心修行,却是未曾亲眼目睹当时情景。他们围着各自的小圆桌,一边惬意地喝着茶,一边入神地倾听着这些茶客,左一言右一句,绘声绘色地描述,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钦佩仰慕之色。毕竟,除了那潘若雪,张翠露陆平山、毕澜澜、何小花等,都是人族出身。
这些茶客,说得越热烈具体,越绘声绘影,悟虚的眉头便越深。有些细节,有些用词,不是亲历之人,不是高阶修士,是断难说出来的。可见,是有人在暗中散播这样的说辞,而最大的可能便是应天府方面的修士。
渐渐地,悟虚心中生起无名怒火,不光是眉头紧皱,便是脸色也沉了下来。悟虚承认,自己有些莫名羡慕和嫉妒。同门师兄弟,如今被视作人皇再世,万众敬仰,吹捧得上了天。但悟虚更恼火,更在意的是,应天府作为当事一方,却如此巧言令色,文过饰非,大吹特吹,制造神话,愚昧世人。
啪的一声!有人走了过来,将手中茶杯重重地放在悟虚面前,滚烫的茶水溅得满桌都是。
悟虚暗中止住作势欲起的张翠露等人,抬头望了望眼前之人。此人,身材干练,眼神锋利似剑。他放下茶杯之后,便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悟虚的对面,一脸肃然地打量着悟虚。
“这位老兄,是否对吴王不满?”片刻之后,这人似乎已经将悟虚打量了个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问起话来。他声音虽轻,语气却完全是居高临下审问犯人作派。
此人,定是朱元璋麾下的一名密探。悟虚,再一次止住张翠露等人,低头想了想,随即又抬头,正对着那人,说道,“在下岂敢对吴王不尊?”
“那你为何耷拉着脸,一点都不笑?!”这密探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在说吴王如何如何的英勇神武,都在讨论人族如何如何大兴,可谓气氛热烈,相谈甚欢。你为什么不笑?不但不笑,反而皱眉沉脸,好像天下所有人都欠了你的债似的。
这时候,整个这一层的茶客,都听到了此人的诛心之问,都停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此人和悟虚。也有几个胆大的,对着悟虚嚷道,“天佑人族,再出人皇,四海归心,你却垂头丧气,面色忿忿。你莫非也是妖人?!”
悟虚,随即笑了起来。
那密探也笑了,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仿佛身染癫痢,随时便会发作,一发发而不可收拾。
悟虚,却不去看他,不去管他。他侧身望向窗外。窗外,金乌斜斜,醇红满天,尽染小楼。若不走出楼去,又或者不将头故意伸出窗外,不去看那轮红日是在哪一头,又或者不辨东西方向,无限美好,恰似晨间,几无区别。
“日出日落,生死相续,本无区别。太阳恒在,生死也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悟虚忽然对着张翠露等人笑吟道,“如来者,如来如去,如信如愿,如生如死,如真如假,如是如非。“
这时候,华云子四人,从对面的城主府走了出来,穿过街面,朝着茶楼边的一间客栈走去。
悟虚慢慢站起身,一边带着张翠露等人离席而去,一边笑吟道,”天佑人族,再出人皇,四海归心,壮哉善哉。“
一行九人且吟且行,很快便下了楼梯,出了茶楼。
正所谓
未悟信愿不系舟,又见铜棺海上游。
日出日落红满楼,如来如去欲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