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秋风,比别处的要猛烈一些。
每年的这个时候,一般是牧人们赶着牛羊转场的季节,从高处的夏季牧场,跨越山岭、越过河流,走过漫长的路途,忍受饥饿、克服磨难,去往低处水草丰美的冬季牧场,这个过程,往往是极为悲壮和惨烈的。
成千上万的牛羊,扶老携幼的牧人,伴随着沿途数不尽的危险、厮杀、为了活下去彼此间的争斗,踏着茫茫的黄土,走向代表幸福安康的彼岸,无数的人会死在路上,草原上的人把这条路称之为“天路”。
艾克萨族,是临近故金国上京道的一个蒙古小部落。
部落有人丁八千口,其中壮丁约两千人,在草原中,算是很小的一个弱势部落。
族长查干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精明强干,威猛有力,他带领全族人在风云变幻的草原上挣扎求生,已经二十年了。
因为查干的爷爷、艾克萨族的上一任族长跟蒙古黄金家族有些许矛盾,艾克萨族跟许许多多被打压的小部落一样,没有融入到叱咤风云的大蒙古核心里去,依旧存活在祖上留下的牧场里,自生自灭,偶尔大蒙古远征,需要征发兵员时,艾克萨才会出动人丁马匹,跟着去抢一把,得些残羹冷饭。
正因为这个原因,查干过得很不如意,被大蒙古国边缘化非常厉害,族里牛羊数量跟大部落比起来差得很远,日子很萧条。
即使这样,查干也很满足了,他深深的知道,就艾克萨族这点人,在大部落里连跟草都算不上,草原上弱肉强食,小部落活得很艰难,要么成为大部落的附庸,要么干脆被大部落一口吃掉,如果不服的,还可能被灭族。
所以艾克萨族的牧场,在很多年前就逐渐南移,基本上靠长城很近,以避开占据优致牧场的大部落的威胁。
而靠近汉人的领地,也有很多好处,至少用牛羊马匹换取盐铁等生活物资很方便,而汉人马上力量有限,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蒙古人,故而查干这些年来过得还算平稳。
现在,他正带领全族人丁,赶着代表财富和维持生计所需的大群牲口,从上京道朝西走,赶赴冬季牧场过冬。
“庆格尔泰,你带十个人,往南撒开,尽量散远一点,都把眼睛放亮些,有什么异常,立刻回报!”不知道为什么,查干的眼皮最近两天一直在跳,蹦得他心神不宁,一大早的,他就连连下令,让族里最精悍的骑士出去侦查。
“族长,这都是第十二队人了,往年从未散这么多人出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有老成的族人跟在身边,看着他担忧的问。
查干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悸,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老成族人须发皆白,闻声翘首四处眺望之后,笑道:“四处风平浪静,族长多虑了。”
“听说云内州有草原大火,我们的路线距离那边很近,族长是不是在担心火会烧过来?”另一个族人猜测道。
白头发老者又笑道:“前天的那场大雨,足以剿灭任何大火,就算那把火能烧掉云中城,却也不可能在这场雨底下能继续燃烧。”
他看了面色阴晴不定的查干一眼,道:“倒是最近从关中出长城来的汉人听说屠戮了云中,把这一带的霸主邸顺赶到了上京,我想族长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查干微怔了一下,朗声笑起来:“那倒还不至于,汉人再凶,也不可能在草原上对我们构成威胁,汉人以弓弩步卒为强,善于据城守险,却不长于奔袭,真要跟我们在草原上长大的人比起来,他们还不够看。”
他笑声爽朗,带着无尽的自信,带动周围的人们也跟着笑起来,一片欢愉,觉得族长说得没错。
大家继续往前走,笑声里,查干的阴霾一点点的消散,散出去的侦骑也陆陆续续的回报,没有发现异常现象,这就令查干心头更加的放心了。
他骑在马上,暗暗的自嘲,觉得没来由的担心不知从何而来,云中城被烧,跟自己毫无关系,那把火显然已经被大雨浇灭,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晌午时分,部落开始扎营,驮在巨大牛车上的蒙古包中跳下女人来,利落的在地下架起锅灶,烧水做饭,孩子们在女人们身边打闹,叽叽喳喳的打发一天的无聊,而男子们则团团围坐,高谈阔论,憧憬这个冬天的生活。
查干与一群部落里的长者坐在一起,喝着马奶酒,说些事项。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如常。
直到负责了望警戒的人,吹响了号角。
查干诧异的扭头,看向站在高高望楼上的号角手,望楼设在一架牛车上,有两丈高,号角手爬在上面,在大队宿营时负责警戒。
“有人回来了!”号角手朝他大声的喊道:“似乎带着箭!”
带箭的意思,就是中了箭。
查干豹子一样敏捷的翻身跳起,迎着号角手指的方向奔去。
一群人跟在他后面,提刀挽弓。
远处草天相连的地方,一个黑点遥遥的奔来,跑得很急,骑马的人应该在不惜马力的狂奔。
查干眯起眼,看出这是个本族的骑士,肩头上果然插着几根箭矢,重箭尾端白色的羽毛在劲风中飘飘荡荡。
“吹响示警号,所有男人上马,所有女人和孩子躲进车里。”查干深吸一口气,跳上了自己的坐骑。
“是什么人干的?”白头发老者有些纳闷:“这附近没有大部落出没呀。”
“谁知道呢,也许是不长眼的马贼。”查干把马鞍边的弓抽出来,捏在手中,还从身后的箭袋里拔出了几根箭。
整个艾克萨部都动了起来,有条不紊,应付这样的局面,在草原上长大的人都很熟悉,男子们纷纷拿起武器,跨上战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躲进了蒙古包。
随着马蹄声响,远处的骑士越来越近,他认出了领着部众列队的族长查干,用尽最后的力气,拼死冲过来。
一边冲,骑士奋起余力,声嘶力竭的喊道:“敌袭!敌袭!几千骑兵敌袭!”
冲到距离查干十来丈远的地方时,骑士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在马背上晃了两下,一头栽倒。
几个蒙古人扑过去,试了试鼻息,回首过来摇了摇头。
他们拔下骑士背上插着的箭杆,递给族长。
查干看了,又递给身边的人。
白发老者接过,仔细观察后断然道:“这不是草原上的箭,箭杆不是我们常用的柳条木,尾端也不是雕羽或者鹞羽,箭头是纯铁的,看上去有些好似……汉人的箭!”
汉人的箭?
左右一遍惊疑,众人都不大相信,这里怎么会出现汉人?汉人有能耐在草原上射杀蒙古勇士?
查干没有理睬老者,只是伸出手,指着前方缓缓的道:“是谁杀的我们族人,马上就能知道了。”
他手指的方向,天边涌起了大股的烟尘。
地面开始抖动,地震来临一样逐渐剧烈,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地如雷鸣般回响。
艾克萨族的人默不作声的列成战斗队形,两千多汉子排成两排,扣上了弓弦。
所有人都明白,无论是谁来了,一场杀戮是免不了的。
草原法则,胜者生败者死,无人能避免。
而远方无数马蹄扬起的烟尘底下,完颜承嗣带领的五千骑兵,摆成锲形冲击队形,对着艾克萨部,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