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王禹偁:莫思归
他说着一口的鲁西南方言,从那片盛产棉花、小麦和山羊的地方走出来,以山东汉子独有的气魄,哒哒哒一梭子——也就那么一梭子,扫荡了五代花间的稠艳靡冶,宋词就在渐渐绿起来的坡上,凸现了风骨。
他有着很多称号:北宋政治改革的先驱;宋诗文变革的旗手;廉洁刚正的清官;一再遭贬的倒霉蛋……大宋第一位像样的词人。
说他是词人,其实并不十分符合——他以诗文著称,进而以强悍的思维力度和朴实厚重的智慧名世,所填小词存世的仅有一首,但就这么一首,还占了个“最”字——最早的宋人小令之一。只要我们翻开按年代次序编的宋词选、宋词三百首之类的书籍,放在第一首的一般都会是他那首《点绛唇》。王国维说:“词至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南唐后主李煜死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多岁,正是北宋第一代的文人,继了李后主开拓的“士大夫之词”的境界而创作,在诗歌史上有着不可或缺的一笔。我想,能从诗歌史的角度来阅读的诗,意味着不仅是好诗,更意味着是“重要”的诗。
这一首词深有文人词的特色,笔调淡得很,但细嚼起来却又像极果脯那样莽撞而细腻的口舌之物,入了口,起初还有点生涩,耐住性子依依相慰,渐渐就口感密集浓厚而有情,经得住反复品咂,到最后,连核都不舍得吐出来了。所以他的词虽仅此一例,有情便美,实在是叫人耳目一新。如同录音母带,电平和清晰度都是那个时候最佳的,后来的效颦者总不能超越。
他出生的那一年,离宋太祖立国还有六年,这一年李煜还做着中看不中用的国君,刚刚迎娶了大周后。然而等到他进士及第的时候,已经是宋太宗执政的第八个年头上,词人李煜被牵机药毒死已经五年,新词人还未及成长起来,宋代文学的新气象还整张开宽大的衣袖,准备拥抱一个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时期——伟大的宋词时代,继唐诗之后,中国诗歌的又一个黄金时代,等待着他们来将它创造。具体讲,其实就是等着他来锄下第一锨的奠基。
他来了。
他踩着节拍、简直一刻也等不得地来了。大概是由于人口众多的原因,在中国的少年儿童队伍里向来是不缺乏什么神童和天才的,无论古代还是今朝。从俗一点的文思敏捷到雅一点的琴棋书画,再到更厉害的倒背个字典、圆周率,吞刀吐刃、钻个火圈什么的都不稀罕。好多先人于是变着法的寻出些异能奇技,来教会后辈,好成为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不管这些个有没有用,能不能用得着,比起他来,恐怕还是幸运的多。父亲的早逝,家道的贫寒,放在今天多是报不起这样那样的辅导班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聪明好学。宋代拔取进士不像唐代重视品第,所以寒士进入仕途的情况开始大大增加了,他就是一个平民之家的子弟,赶上了取仕的第一场春风。
时任济州从事的毕士安听说了这个神童,将他找来,因为他家里以磨面为生,就命他作《磨诗》,这个题目不无揶揄的意思,一般情况下也很难觅到诗意,他却脱口吟出了一首绝句:“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明是写磨,却字字含着人生哲理,还有抒怀兼自荐的意思,一寸土地见了沃野的辽阔。有心难为的官员当然大为惊异,留他于子弟中讲学。
有一天,地方上最大的官员太守在席间出了一个对子:“鹦鹉能言争似凤。”坐上的宾客都对不出来。毕士安回家将对句写在屏风上,他就接着在下面写:“蜘蛛虽巧不如蚕。”毕士安又一次惊服,叹息说:“真是经纶之才啊!”他和太守在一起赏白莲的时候提起了这个诗才敏捷的神童,太守便召他前来,即景命题,让他咏白莲诗,小家伙并不憷官,顺口又来了一首五绝:“昨夜三更后,妲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太守也不得不叹他为天才。
就这样,他的捷才照亮了纸页,也照亮了前途,一直到中了进士后也是如此——当时的皇帝宋太宗听说了他的才名,当即面试,自然还是那一套——捷才照亮。于是,太宗选拔他作了右拾遗,在史馆任职,还有“赐绯”的待遇(即赏穿红袍)。我看《宋史》,见历来的惯例:被“赐绯”的人,给配的衣带是涂金银带,太宗却特命给他一条文犀带“宠之”,在当时的士子眼里,已经是至高无上的恩遇了,还不俯首谢恩、感激得无可无不可?可接下去就来了这么一句:“即日献《端拱箴》以寓规讽。”瞧瞧,他让好大一个一国之君还没笑完就马上进谏说不好听的了——这个直脾气也真够噎人的。
也不是不被宠,据说他在太宗面前也有即景成诗的故事:太宗有一回宴请百官,这种宴席上一般是即兴赋应制诗的,太宗耍了个花招,前一日看见他在宫禁中喃喃吟咏,知道他在预先作《赏花钓鱼》诗,知道其他的文官大概也押了一样的题,于是第二天宴席上临时改题,要求作《千叶石榴花》,百官一时都慌了手脚,事先拟好的作品拿不出来,只有他飞快地写了一首应景的七绝:“王母庭中亲见栽,张骞偷得下天来。谁家巧妇残针线!一撮生红熨不开。”太宗品着诗,赞赏说:“这才是真才实学啊!”——当时百官里面有没有人从此嫉恨,不得而知,但他如此才华,也得帝王赏识,仕途却一直曲曲折折的,难说不是有着锋芒毕露得罪了同僚的缘故。其实想想也就想开:现实里哪来那么多的小说?他不可能事事、时时都像编的。一定也有他的不顺和不开心,以至愚钝的时候。
其实,他的仕途算得上极其坎坷,也大都因为他的直言。作为一个自觉的知识人,往日温柔敦厚的诗教,又怎能掩饰他深藏内心的激烈?由于敢谏,“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是这样的一份操行评语,使他在任期间一直遭到权贵和一些同僚的憎恨,三次无辜被贬。淳化二年,庐州颇有权势的尼姑道安诬陷有名的学者徐铉与妻甥姜氏通奸,此姜氏便是道安的嫂子。此时他任大理寺事一职。便执法为学者徐铉洗去莫须有的冤屈,并且还据实追究道安的告奸不实之罪。但最终他却是被莫明其妙地被贬官为商州团练副使,并且还不得签书公事,权力被架空。后来他作《三黜赋》明志,表明自己“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兮。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士大夫凛然的气节跃然纸上。他的坚韧不屈和乐观向上为后世士人竖起了一面先锋旗帜。
他同柳开关系很好,还同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所作的诗文一扫唐末五代时的纤弱之风,也避开了柳开等宋初作家的奇僻艰辛。他认为“文以传道明心”,平生推崇韩愈的古文,取其精华,又注入了自己的特色,行文骨格清奇。他体验的文学形式多样,各有建树,这里不多说了。说我们开头提起的那首硕果仅存《点绛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事凝睇,谁会凭栏意。”
画面简洁,并没有过分的色彩与繁闹。在黑灰(雨、云、征鸿),浅褐(村),淡灰(孤烟)等复合色的简单构建下,很淡,并不乏真诚而动人的张力,在你的双眸扫过它们时,就再不容易消失掉。
这些句子是新鲜无比的,叫许多人看到呆。尤其是在它出现的那个时间段之前,还没有人这么写过。如同干渴的地表下突然冒出了一潭清水,一时水气泱泱,惊扰了文坛。
它写出了一种时间的存在感,是以“平生事”为中心词的关于时间的诗歌文本,你可以藉此为圆心,任意想开去。那经过生活而形成的、总是一阵阵地过去的,是什么?我们的经验给出的答案是:时间。而时间性(精神层面的东西)则是时间的存在。从这一点上讲,我们的经历就是一种岁月,经历给予我们的就是一种形式的时间。淡淡读着这首小令,心上就升起一种寂静,像走在黯淡的林间,突然遇到一些细碎的光,叫人希望能拾起一些东西,如同拾起一些湿漉漉的枯藤上野花的种子,回家种上。他和你和我都是混沌着混沌着、某一天开了天目:人生过了这么些年,忽然发现,没什么是真正不重要的,也没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或许有点矛盾,可事实就是这样。
约是四月天气,柔风细雨,淡云一向载不动着许多恨雨,沥沥的下着。呆立,不知道已经呆立过几次,呆立过多久,只知道,这种清空了的感觉是我们偶尔需要的。平时是觉不出什么的,但一旦闲下来,就好似密不透风的帘幕被时光迅速风化销蚀,它就一点点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宝物真容。
在小春天,万物如花,呆立静雨之中,若非自己,谁知道我不是在踏春赏景呢?独自寂寂地走过水村小巷——遍地都是这种惹起相思的小巷,踱步过桥,仿佛嗅到莫名的腥香,那是大地的气息,雨天永远都是这样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就像你不知道有多少雨点已经落在清澈见底的异乡小河,不知有多少泪水已经融入这如雾般渺渺细雨。扁舟一叶一叶漂行而过,戴蓑笠的水夫或撑一枝长篙或摇一把竹橹或索性脱帽而睡。累了,柳叶累了,青鸟累了,仿佛连这一缕细弱的炊烟也累了,累得休息了,散去无痕,只留下无边的思绪袅袅而上,和似有若无的雨幕化在一起……雨歇了,于是,旅人的眼神,随同鸿雁,沿经线纬线,且鸣且行,去到了看不见的故乡,而此时,天空干净得像没有……这样想着,一颗心就像了被劫掠之后的圆明园,被打破镜子的碎片,但又给我们一种破碎的美。
南齐诗人谢朓《入朝曲》写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他则用“江南依旧称佳丽”里的“依旧”二字,表明自己是仅承旧说,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古人对于四时和大自然的变化是比我们敏感一百倍的,在他们心目中,由飞鸿引起的感想有许多。“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这里,词人遥见冲天远去的大雁,触发的是“平生事”的联想,想到了男儿一生的事业。他中进士后,只被委任了长洲知县。这小小的芝麻官,无法实现他胸中的大志,于是他恨无知音,不能象“征鸿”一样展翅高飞。最后,将“平生事”对“天际征鸿”的凝睇之中,显得含蓄深沉,言而不尽。
《竹林纪事》评说它:“情丽可爱,岂止以诗擅名。”是不虚的。这首词在当时秾丽、狭窄的境况中,突然转了清隽高致,豁然开阔,如同风从开着的窗外大片大片的灌进来,有着原野的芬芳与清新。还掺和着野谷的新鲜和星光的清冷,令读的人有捕捉不到的惊喜,有点像了白石老人晚岁的画。它是如此不同,以至惊人眼目,后来不少词家受益于这里——从柳永的《雪梅香》(“景萧索”)和姜夔的《点绛唇》(“燕雁无心”)等名作中,都可看出它几点杨花几点雨的痕迹。
这首词交替运用比拟手法和衬托手法,层层深入,不事雕饰,令人着迷。如前所说,从思想内容上看,它对于改变北宋初年词坛上流行的“秉笔多艳冶”的风气起了重要作用,开拓了词境。从此后,那些而今留存下的词句就陆陆续续各有面目了。
云雨无情,此处却无端生出愁恨来。似是无道理之言,却是他彼时内心的写照。景色与心情无关,江南依旧是一片山明水秀的佳丽之地。南朝诗人谢眺在《入朝曲》中写道:“江南佳丽处,金陵帝王州。”繁华不可胜数。他用“依旧”二字,不仅是仅承旧说,实在还透露出了心中那种无可奈何的哀情。仰望苍穹,看见那天际中的鸿雁在振翅高飞,再联想到自己的人生,怎么会不感叹嗟伤,凭栏远眺,天际征鸿,南宋词人辛弃疾《水龙吟》中也写过:“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是偷了他的语意的。稼轩高妙,字句里用了壮,翻成壮士行色,但这一首显然更蕴藉温柔一些,如同少妇春qing:“独自莫倚栏,斜阳却在,烟柳断肠处。”
像这种清雅爽利的文气在他的诗篇中也有体现,风格像唐时的山水诗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却不见造作拘泥,读着像穿着舒服的旧衣裳。
不妨引他一首读来舒服的七律《村行》来对照着看: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性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馀忽惆帐?村桥原树似吾乡。”
初入眼,便觉得有一股驱也驱不散的好气息迎面扑来——一匹马从那边来了,细细的山径,和山径边和山径上的浅黄深黄的小花朵……多么清新!如同一抹淡墨痕,托起了露水般清凉的飞翔。这些字句就像秋天的玉米粒那样饱满,同样也与它们一样金黄得乱七八糟。
汉文学的好也就在这里,时刻提醒你:爱,愉悦,轻微的惆怅,慢慢地,不着急……人与自然从来都是合一的,相互亲爱的。
因为有自然的照拂,他才放下了那些平常放不下的。此次是他因徐铉案而被贬于商州之地,当然后来还有他第三次的被贬,是去往了黄州,后来的文豪苏东坡也因“乌台诗案”被贬往过此地。他在知黄州任内,政绩显著。他看到监狱里的犯人,时有患病,互相传染,有的甚至因此死去,便起怜悯之心。他不改“旧疾”,在被贬地仍不知死活地向朝廷提建议,在各路设置病囚院,以便囚犯犯病后能及时得到医治,好在被朝廷采纳。按下不说了。到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的耿直和朴厚的鲁西南性格是改不了了。
在诗歌里,他信马而游,穿过野花掩盖的山路,马蹄生香,兴致正浓,泉水淙淙,斜斜的太阳光打到脸上,一点都不疼。一人一马就这样徜徉在群山万壑之间,数峰无语,独自游走,忽生惆怅——或许是想起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句子,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口里哼起了低沉悠长的调子。在他温宁地唱时,风在云下走动,让人想起“久、别、重、逢”——这真是个教人无限感动的词,它带来很久以前我们渐渐开始遗忘的东西:落满坡的桐花,衔泥归来的燕子,贴了崭新窗花的西窗,该摘了的蓿苜地……那些被风吹远的醉意,现在全都寂寞赶来——夕阳西下,所有的人迎着泼了一天一地的晚霞回家,母亲或妻子的呼唤悠长,日子宁静而安详,或许还能恍惚想起更早的、祖母用古老的纺车纺线的声音,嗡嗡嘤嘤……于是,时光瞬间回转,一个孩子在昼长人静的弄堂里抽陀螺,偶尔有母鸡“咯咯”地踱过。阳光在豆角架上静静地铺排,而祖母纺线的声音,一下下,一声声,均匀有力的传过来,很重,周而复始,却又倏忽而止,静后片刻是她清喉的声音,想来是刚满足的喝了口茶或者吸了管烟。然后又是嗡嗡嘤嘤好听的声音……多么让人安心的世上人生……至此,怀念悄悄来临。
他悲欣交集,像一座石雕,立在那里,举着一个橙红的黄昏,眯起眼仔细打量: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红红与白白,良辰美景却是要奈何天,伤心乐事不知是谁家院……他一回头看见了村庄里的小桥,看见了原野上的大树,忽然想起家乡早远去了天边——自己当真是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了。
他一辈子由于秉大才而早早离开故地,一辈子被贬,一辈子在思乡,因此字句中有着长达千里的忧伤。而他的故地像一只大鸟,被这些字句饲喂,生动在他的诗句、词句里,从早到晚地翻飞歌唱,都啼出了血。
词人小传: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山东省巨野县)人。北宋诗人,词人,散文家。晚年被贬黄州,世称王黄州。出身贫寒。
王禹偁为官清廉,关心民间疾苦;秉性刚直,遇事直言敢谏,不畏权势,以直躬行道为己任。一生中三次受到贬官的打击,乃作《三黜赋》,申明“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表现了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
王禹偁是宋初作家中成就较高者,他在诗、文两方面的创作都较为突出,促进了宋初诗风、文风的变革。宋初诗派林立,但主要是“白体”、“西昆体”、“晚唐体”三家。王禹偁属“白体”。在诗歌方面,王禹偁推崇杜甫和白居易。宋末的方回说:“宋铲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送罗寿可诗序》,《桐江续集》卷三二)显然这种说法稍嫌夸张,但宋初诗风确有白体、昆体、晚唐体之分,王禹偁也被宋人看作重要的白体诗人。然而,王禹偁的诗风与李昉、徐铉等白体诗人却是同中有异。王禹偁早年多作闲适诗,晚年多作讽喻诗,与白居易恰恰相反。正是这种深刻的自省意识,使他从学习白居易进而以杜甫为典范,甚至在晚年很少收录早年作品。
自编《小畜集》0卷,今有《四部丛刊》本。另有其曾孙王汾裒辑《小畜外集》1卷,有清光绪年间孙星华刻本。近人徐规所著《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收集佚诗佚文多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