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太祖皇帝朱元璋打下天下后,便把全中国的各个地方重新做了划分,不再使用宋元时候的“路”,而是把全国各地大致的划分成了十三个省,外加上南北两直隶。
河南和河北两省的划分完全是应为有那么一条黄河而定下的。别看有这么一条大河从这两省流过,这两省的农事却大半要因这黄河而变动。这一年若是多雨,那这黄河两岸的百姓那便要格外的心,指不定什么时候这黄河便决了口子,到那时候你再想着跑,那可就晚了。可这一年若是滴雨不下,你也别指望着这黄河能给你提供多少水源,不定它自己有时候还要断流呢。再加上这河水动不动的便改道,这华北平原上的老百姓,十年倒是有七八年在倒霉。若是地方上遇到个体恤民情的官员,能领着大伙把这河工治好了,那这旱涝之灾还是好应付。可若是遇上个贪官,那他不把这整治河工或是救济灾民的银钱贪了便已是好的了。
可是到了这崇祯朝,打开始那年这黄河两岸便一年不如一年。最近几年又赶上了十年九不遇的大干旱,这下边的百姓可算是倒了大霉了。寻常人家不是卖儿卖女,便是易子而食。就是平常日子里家境好的富农,此时也是家境破败了。而那些大地主,则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因为人家有余粮啊,再这地里的租子也是人家收,你种了人家的地,若是交不上租子,那便要拿东西抵,有钱的拿钱抵,没钱的家里若是有个漂亮姑娘什么的,那也是抵债的物件。再然后便是卖儿卖女了,那还得看有没有人要呢。这年头,谁家都不缺吃饭的那张嘴,平白无故的又有谁会要一张光会吃饭的嘴回来。
即便这样,这朝廷还是三天两头的从上边派下来各种各样的税。这三饷便是这税中最主要的了。没办法啊,北方有鞑子年年犯边,西边陕西和山西那边流民已经造反了,朝廷要练兵开剿啊。这些可都需要银子的,所以这税是一份不能少的。这样下来,这黄河两岸,乡间野里,便是一个中等人家现下也要破败了。
靠近开封城十里左右的罗家集,在寻常年景还算是一个富裕的村子。村里的人除了种地外,平日里还把农村的土特产拿到开封城里换上些银钱,好给女人和孩子买上一些脂粉、玩物什么的。这村上最大的地主便是姓罗,村里人都叫他罗善人。因这村子左近四五百亩的地都是他家的,且平日里乐善好施,便得了这样一个诨号。
这罗大善人全名叫做罗泽仁,他是地主,那也是和这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比,若是开封城里那些达官贵人,他可比不起。人家那家里的地动辄可都是几千几万亩的,他这地,也就是个中等人家吧。
好在这老罗年轻的时候中了举人,这地虽是这么多,可也不用交税。租出去给别人,一年下来便只是收租子便可以了。当年中了举子之后,他也很是兴奋一番,寻思着继续往上考。可几次三番下来,却是连连名落孙山。待到成家立业了,连大丫头都十岁的时候,他便彻底熄了这心思,安心的在家里做起这私塾的先生来。这些年下来,这地上的租子,教书的收入也是丰厚。他这人心地不坏,看着那些吃不上穿不上的便隔三差五的救济一番,也不要那被救济的人还债,这样便得了这罗大善人的名号。
可自从这几年来的旱灾过去之后,他这家道便败坏下来了。租子收不上来,家里面耗费的又多。接连纳了两个妾,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姑娘,这花销的地方多而进钱的地方少,这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起来。好在无论是自家的老婆还是那两房妾室,都算是良善人家,脾气都憨厚,不和他计较这些。平日里家里省吃俭用,一些用不上的东西便当掉换钱换米,连地都卖了一半还多,这日子还算凑合。但这终归不是办法,自己那最大的闺女眼瞅着都快十八了,可因为原来定亲的人家家道还不如他家,他是死活不想让自家闺女跳进那火坑,便这样拖下来。
这不,这崇祯十一年眼瞅着又是半年过去了,这老天爷还是不见掉下半滴眼泪。这七八月份原本应该是有些雨水的,但愣是一滴雨没下,眼瞅着地里的庄稼要抽穗的时候干死了。这老罗虽现下才四十岁的年纪,但这几年功夫,面皮便生出许多皱纹来,脑后也平白的多了许多白丝。这一大家子人到了这冬天可吃什么啊。没办法,找人把这剩下的地给卖了换钱买粮吧,这总不至于等着饿死人吧。
正坐在屋里想着这事呢,外头自己那儿子便跑了进来,大声的和他有人来了。
“吵吵什么,让你读的论语可曾读了?圣人就是这样教你的!”这老罗大声呵斥着自家的孩子。
“哈哈哈,老罗,我你这是怎么了,和自己孩子治什么气!”那来的人也不客气,还没等这老罗出去迎他呢,他便自己先进来了。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文远贤弟。怎么难道文远贤弟可是又有了新的诗作,特来向我指教?”这罗泽仁满口的之乎者也,虽然自家现在连使唤的下人丫鬟都卖出去了,但还是摆出昔日十足十的教书先生的姿态。
“哈哈哈,罗兄,你可就别在我面前装了,咱们可都是当年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你都这样了,还要摆这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是来给你指一条出路的。”那进来的人丝毫不给这罗泽仁一面子,直接了自己的来也。
“嗯,倒是叫文远贤弟见笑了。哎,现下这日子可真是不让人活了,这老天爷就是一滴雨也不肯下来,难道这大明的气数真就尽了?可怜这天下苍生啊。”
“哎呀,行了行了,你自家都顾不过来,竟还要顾着这其他人。你这些日子没看到咱们这集子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吗?就剩那么几家了,就连你那没能成的亲家,现下都走了,你不知道?”
“哦,竟有此事?我嘛,这白日里村子里也不见几个人。还有那老常,怪不得最近不见他到我们家来催那婚事了。也是,肚子都吃不饱,又何来这婚事啊。”
“你就不想知道这些人都到了哪里了?”
“哦,看来文远是知道了,那来听听,难道这些人找到了好去处?”
“嗯,算你还是读过书的。现下这十里八村的都聚到黄河边上了。现下已经是八月末了,那边在月初的时候就有船从南边过来是招人。只要有一门技艺的便可以,听是南直隶松江府那边的。”
“江南!是啊,咱们这大明还是有好地方的,那边便是再怎样旱也是不会少了水的,鱼米之乡啊。”
“怎么样,老罗,我这来便是和你商量,咱们两家搭伴往那边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若是再呆在这里,便是一个饿死的结局。我家里能当的东西早就当的差不多了,地也是早就卖了的。这都连续干了两三年了,谁也没有胆量在等下去了。和老天爷作对,没人有那个胆。”
“可这要是让地方官员知道了,没有路引,那便是一项罪名,到时候该如何是好啊!”
“哎,老罗,你也不想一想,那家敢在这黄河边上明目张胆的收人,那官府那边肯定是打通了的,何况那官府里的老爷可是巴不得这些饥民们赶快离开他的属地的,若是时间再长一些,怕是也和山西陕西那边一样了,到时候便又是一个祸事。你道他们傻啊,有这样好的契机不用。”
“可这招人一算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你我去了之后便成了那家的家生子了!我可是有功名的人的,便是一年下来这地里没有半余粮,可县里头也是要给一些银钱的。”
“你呀老罗,不是我你,你看看这县衙里现下的库房还有什么,连耗子都没有了,还给你银钱。怕是倒时候只是一个字,等。你能等的起还是你们家这几口子人能等得起。我若没猜错的话,今天你们家便已经没粮了吧!那头我都打听清楚了,过去之后若是有手艺,便有活计,像你我这样的也可以过去教书。现下只是不知道要不要女人孩子。至于是不是为奴,我寻思着这大明朝还没有把举人当奴仆的人家吧。”
“可现下这家产又如何处理,好歹也是祖上留下的房子。还有一些地的。”
“哎呀,你看看你这书房现下还剩什么了,就剩下这些书了。连喝水的茶壶都没了。便是连你那套湖州笔也都当了出去,你还你这家产。大不了,你可以到开封城找人给卖了,连着那些地一块。若是实在不想卖,那边揣着房契地契到松江那边,等将来混好了,再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回来。”
“哎,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真真是舍不得啊,祖宗基业,就这样在我这一代人手中毁了,这要是将来到了地下,若是还没有赎回那些田产,该如何面见祖宗啊。”到这里,这老罗眼睛有些湿润了。
“哎呀,老罗,现在可不是你感叹的时候,若是把你自己那些个闹人的子都饿死了,你那些祖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饶了你的,香火断了,什么都没有用了。”………………………………
八月二十八这天,罗泽仁一家十口,坐上了去往松江府的漕船,只留下他家的老屋静静的矗立在已经没有了人的罗家集。罗泽仁绝不会想到,这一别却要等到自家孙子长大后才再回这老家,也绝不会想到,自家的老屋在几年以后便毁于一场人为的大水。
陈政的到来已经悄然的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最起码的改变了罗泽仁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