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人,喝得越醉越清醒。有种人,越痛到极致心越坚硬;有种人,越到绝地越能求生。萧律人冷静到近乎呆滞,他的沉默反倒让齐百万没有了最初的势在必得。
他宛转一笑,眉毛又跳跃着说:“老弟一定以为老兄刚才的话是大放厥词,是异想天开,是不自量力,是匪夷所思。”
萧律人淡淡的接道:“如果是别人,我或许会这么想。”可他不是别人,他是齐百万,如果他从来都是这么口无遮拦,打无准备之仗,那他绝不会有今天的齐百万。
看来,他对这百年招牌,势在必得,就算明得不成,也会暗取。
这话噎得齐百万一滞。算是恭违他吗?权当是赞美吧。呵呵一笑,甩道:“老弟说话风趣,过奖,过奖。”
萧律人略略松开手心,道:“我所库存的香料,可以白送,只是这百年招牌,恕难从命。就算是死,它也只能陪着我这不肖子孙埋于地下,万没有拱手送人的道理。”
“唉,岂有此理,我怎么也不是那种强取豪夺之人,如果萧老弟肯承让,价钱上,齐某愿意出市面十倍的价钱。至于招牌的事,还可以慢慢商量,不急在一时,不急。”
话题进行到此,再无继续的可能。可是齐百万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岔开话题,谈起了年轻时经历过的奇闻异事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说到兴致高昂之处,满屋子都回荡着他爽朗的,带着震颤的笑声。
萧律人仍然是静静的,淡淡的,偶尔应和几句,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两人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谈兴浓,感情佳,相见欢。
酒一直喝到薄暮,还是齐百万的随从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他才得以沉默下来。认真的聆听,并不说什么。
随从退下,齐百万朝着萧律人拱手:“萧老弟,这酒是越喝越有味道,让人不忍中途退场。可是在下有事,改日,改日我们再叙。”
萧律人亦客气的话别。
两人见礼完毕,各自带着随从离开无月居。直到走出了很远了,齐百万从车后厢的窗子中往外望,还能看见萧律人有些踉跄的身影。
他沉沉一笑,感喟道:“这小子,行,有忍性。”
车外的随从不敢接话,只是沉默的跟着,齐百万仰头靠在车上,觉得醉意上来,满脑子的汹涌。吩咐着:“把信呈上来。”
随从递上来一封薄薄的信,齐百万一言不发的扯掉火漆,看了一眼,立即掏出随身的火折子,将信烧了,自言自语的道:“萧律人,你输定了。”
萧律人踏上客栈最后一级台阶,高大的身形忽然就倒了下去。毫无预兆,甚至没有一点声音。
余茗以最快的速度扑过去,手指却仅抓住了萧律人的衣衫。布料滑手,从他指间脱落。情急之下,他只得以身垫底。
萧律人重重的摔在他身上。
余茗闷哼一声,被压得险些当场晕过去。挣扎着脱出身来,扶住萧律人,问:“少爷,你怎么了?”
这一摔,几乎摔掉了萧律人的自持。脆弱如同夜色,扑天盖地的袭来,窒息的睁不开眼。可也就是一瞬,萧律人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周围,苦笑道:“我醉了。”多好的借口。即使在无人之时,脆弱也不能尽显,处处都埋伏着杀机,就等着他一旦倒下,便不顾方向的把刀剑都插到他身上。
那时,就是死,亦不能彻底解脱。
他得时刻戒备着,连闭眼都不能放松,绷到最极致,还是要断。
可是只要不断,就还得绷着。
不能说,不能想,只好醉酒。
余茗扶他起来,道:“奴才看那齐爷也真是能喝,一杯杯的酒下去,他脸不红,气不喘,眼睛都不带眨的。少爷你真是喝的不少,怕是有多一半了吧?”
萧律人嗯一声,借着余茗的力起身,到了屋里坐下,这才觉得头没那么晕了。打发余茗退下,他才摊开手。因为出汗,墨迹已经模糊,只有“生死”两个字还那么清晰,像是两座山,高高的矗立着,却是沉重的压着萧律人的头。
他跌到床上去,闭上眼,心里盘桓着四个字:“生死不明。”
梦里满是生死的纠缠。披着长发的女子,一身白衣尽是鲜红。一双眼睛却是瞪得大大的,满是绝望和痛楚。
萧律人被梦魇着了。
竭力要上前替那女子抚平眼皮,她却梨花带雨般的哭诉:“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死不瞑目。”
明明是江桂芳,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星移……
萧律人一再的无语。
余茗一大早进房服侍萧律人。一夜不见,他觉得少爷有点削瘦,再定睛看时,精神很好,不由得自嘲:像个女人般婆婆妈妈的了,少爷就是昨夜醉酒闹的。
倒没听见少爷呕吐,估计没什么大事了。
收拾床铺时,从枕畔掉下来一团揉皱了的纸。余茗看一眼少爷,他正在弯腰净脸。鬼使神差的,余茗展开看了一眼,便立即阖上了手心。心突突的跳着,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被信纸上的字迹给唬着了。
萧律人用罢早饭,带了余茗去铺子里见张敏。两人在屋里说着闲话,余茗便出了院子,叫了随身来的小厮轻声嘱咐:“去给欧阳公子送个信,就说……”
小厮应着跑了,余茗才回到铺子里候着。
萧律人吩咐着张敏:“……香料别售了,齐爷要买,你收拢好,今天就一并都送过去。内府里不管谁来,你只推到我身上,就说香料最近货源不足,我去察看了,要等十天半月方能归来。”
张敏应了,萧律人便起身,说:“铺子里所有的生意都暂时停一下,你只管拣货台上现有的香料零卖着就好。”说时出了铺子。
欧阳老远就喊:“萧大少,你怎么忙得脚不沾地,连我都顾不上看了?”
萧律人一看是他,停下步子等他跟上来,这才道:“我有事找你,正巧你来了。咱们找个茶肆说。”
两人就近挑了一个干净的茶楼,要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欧阳这才问:“出什么事了?”
萧律人放松了身心,悠闲的抿着茶,悠悠的说:“齐百万要收我萧家的招牌。”
欧阳皱眉,道:“齐百万虽有香料生意,却并不是以这个起家的,他要萧家的字号做什么?”
萧律人淡淡一笑,说:“萧家的香料,最近要收紧,我不会再取货。如果我没猜错,齐百万的香料有问题。他高价买我现在的存货,最多最多也只能支撑一个半月。”
欧阳点头,问萧律人:“你有什么打算?”
萧律人摇头:“暂且走一步看一步。这只黑手,是有预谋的在掐着我的脖子,我虽不甘,可现在我在明,他们在暗,多动多错。明天我就返乡。”
欧阳虽不赞同,却还是道:“静观其变也好。你卖个大人情给齐百万,他终归还是要找你的。”想起来的目地,便问:“我听说,家里出了点事?”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萧律人卒不及防的心脏,疼痛让他一扬眉,看向欧阳的眼神里便带了三分疑惑。
欧阳解释道:“是你身边的余茗叫人送信给我……说是家信……我知道你最近事多,因此便过来问问,看有什么可帮的没有。既是你要回去,那就无需我劳心劳力了。”即使是朋友,有些话也是不能尽说,有些事不能尽做,总得给对方留一点私密的空间和转寰的余地才成。
如果萧律人信他,他自会帮忙。如果不信他,他情愿退一步。
萧律人垂下眼睛,说:“星移下落不明。”倒也坦诚。
欧阳问:“下落不明?你是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那么一个弹丸之地,她还能飞出去不成?”
萧律人只是淡淡的重复:“可她就是不见了。”
欧阳道:“你怀疑……什么?”
“不清楚。”萧律人吝啬多说一个字。如欧阳所说,弹丸之地,她怎么可能不翼而飞。除非有人将她带走了。
是那个,江海潮吗?她心心念念的江海潮。
这会忽然心痛如刀绞,平静了或者确切些说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情感都在这一瞬间爆发。萧律人的手指紧握着茶碗,用力太过,竟然怦一声,薄薄的瓷片碎了,掉的掉,扎的扎,满手鲜红。
欧阳怔了一瞬,立时抬起扇子,将桌上的碎片一扫而空,关切的道:“严己,小心。”情急之下直呼他的小名,脸上忧色尽现。却碍于太了解萧律人,所以反倒不好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萧律人淡淡的拂去手上的茶叶沫、血渍和碎片,轻描淡写的道:“不小心而已,无妨。”淡定自若的叫伙计上来换了茶换了杯子,接着喝。
欧阳道:“萧兄,你还是回去吧,这里的事,交给我。”
没有什么不可托付的,可是萧律人摇了摇头,说:“不用,这里没什么可收拾的。”已经是残局,只等着对手认清棋已经下完了,无耐感叹失了先机之时,方知道那个先离开的人却未必就是败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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