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慢慢黑了下来。莹莹的星星眨巴着眼睛静静地撒满夜空,熠熠生辉地注视着脚下欢歌笑语的人们。
“林哥儿,你来抓我啊!抓我呀!来呀!”风逐浪和千面郎君盘腿坐在火堆旁,一人提着一壶清冽的青稞酒,端着笑容默不作声地看着老人、小孩围着火堆唱歌跳舞,肆意玩耍。
又一个精致的锦囊砸到风逐浪身上,不远处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半低着头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风逐浪无语地呵呵两声,真是……太热情了……
“想不到风捕头如此风流倜傥、令人着迷,这才半个时辰不到,我这无忧谷的大半姑娘都差不多给你抛了锦囊了吧……”千面郎君面色不变,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戏谑地嘲笑某人道。
风逐浪闻言苦笑了一声,天还没黑的时候,谷里的妇人就把火堆和食物给架了起来,酒也拿了好几坛出来。他则从开始到天黑,一直在陪谷里的孩子玩耍,或者说:被玩耍?
直到天黑,他好不容易觉得解脱了,哪只,才和大伙一起跳了个舞,就开始有姑娘不断地给自己抛锦囊,惊得到现在都坐如针毡、如芒在背。
“这酒喝着不过瘾,走,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又坐了半响,千面郎君忽然开口道,站起身来冲火堆旁的人们说了句:“你们接着玩!”转身就走了。
风逐浪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也跟了过去。
谷里靠近东南方的地方有个地势较高的土坡,站在上面能很清楚地看清下面的情况。千面郎君把风逐浪带到这里,就说先去拿酒,让他在这待会。
风逐浪也不讲究,席地就坐上去,看着脚下载歌载舞的人们,心中百转千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身为捕头的自己跟着逃犯来到了他的老巢,竟然还跟他称兄道弟、喝酒聊天起来,跟多少年的老朋友似的。
风逐浪还在发呆,千面郎君已经一手提着一探酒,肩上扛着一个大木盒阔步走了过来。
听见脚步声,风逐浪也回了神,起身接过一壶酒。也不等千面郎君坐下,兀自揭开盖子就喝了起来。
千面郎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以为意,干脆也一屁股坐在他的旁边一声不吭地喝了起来。
一时间,只听见酒划过口舌的汩汩声。
“爽快!”千面郎君哗一下把酒坛放下,抬起手臂擦了一下满是酒水的嘴巴,满足地大叫了一声。
“砰!”一声沉闷过后,是风逐浪放下酒坛的身影。
“谷里的这些人,都是哪来的?”仿佛喝完酒壮了胆,风逐浪转过头盯着千面郎君粗声粗气地质问道。
千面郎君挑了挑眉,“风捕头如此明察秋毫,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听到千面郎君的肯定,风逐浪反而整个人沉默下来,拾起刚刚放在地上的酒坛,又往嘴里使劲倒了一口。他想起刚来时看到的孩子,那个叫陶笛的孩子,额头上明显刻着“奴”字的印记,那很明显是流放边疆的犯人家属或者奴隶的字样,整个下午,他都能看见好多的这样的人,有老人、妇女、小孩,然而,整个谷里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青壮年的男子。
风逐浪又喝了一口酒,闭上眼睛:这些人,都是被自己眼前的这名逃犯所捡回来的颠沛流离、受尽苦难的人们。
风逐浪不说话,千面郎君倒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小夏,就是你那个做竹蜻蜓的孩子,他父母都是这附近种田的农户,西夏与大宋交战时,他父母就死在了咱们大宋士兵的手里,只是为了他们家里的几只鸡,我赶到的时候,那对夫妇已经走了,小夏还在那些士兵的手里……”
“还有,那个,李叔,他以前是个大夫,就在熙州附近,有一次给刺史治病时不小心扎痛了他,等病一治好,就把李叔的腿给打断了,扔到了关外……”
“……你是不是看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青年男子?”
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千面郎君忽然转头看着风逐浪开口道。
风逐浪没有做声,兀自喝着酒。
“其实我也是被人捡来的。我捡来的时候,大概只比小夏大两三岁的样子,恩,大概,这么高……”千面郎君说着,想了想,伸出手囫囵地比划起来。
风逐浪哂笑了一声。
“当时,谷里也没有这么多人,恩,其实,就三个人,刘叔、李婶还有我。”也不管风逐浪有没有理他,千面郎君像喝醉了似的,大着舌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可是,刘叔却被我害死了……”低着声音说了好久,千面郎君似是说道了伤心的地方,忽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都是我,非要报仇,才害死了他,都是我……”喊着喊着,千面郎君又使劲倒了一口酒到自己嘴里。
“你们都说我偷了朝廷的贡品,什么贡品,什么偷,那本来就是我的,我家的!”千面郎君继续喝,顺便打了个酒嗝儿……
倒是风逐浪一听顿时一惊,他知道这次被盗的贡品只有一件,是对精钢打造的双锏,也是多年前在西夏与大宋交战时为国捐躯的叶春芝将军的兵器,这次西夏朝贡,特意将叶将军的武器作为贡品还了回来,朝廷还打算封存起来。只因为,那次战后,由于战败,朝廷派出的监军害怕追究责任,将战败的原因全部推倒已然身亡的叶将军的身上,惹得帝上震怒,故而导致叶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虽然后来查证得知,此乃监军推脱之语,然而错已造成,叶家已然没有了一点血脉,朝廷就是想补偿也没有机会了。千面郎君这么说,难道……
“哼,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姓叶,我叫叶守亨。”平平淡淡的一句,却令一直心绪不宁的风逐浪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是叶芝春将军的儿子,叶守亨?!”风逐浪不可置信,叶家满门抄斩,叶守亨作为叶将军的嫡亲儿子,怎么都不可能被放过啊!
“哼,”叶守亨斜了大惊失色的风逐浪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地解释道:“我也希望我死了,那样,我就可以不用一个人在这世上煎熬。”
原来,定川寨之战时,叶守亨虽然只有七八岁,然而十分崇拜父亲,故而战前贿赂管家,偷偷化妆为一名小兵跟了过去,而家中那名“叶守亨”,却是他本人的书童所扮。然而这一跟随,虽抱住叶氏血脉没有彻底灭绝,却也让他看到了父亲最惨烈的一面。
庆历二年春,叶芝春应诏讨伐西夏军,改任泾原路行营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在副都督总管葛怀敏的带领下,与西夏军大战于定川寨。因兵力悬殊,地域险峻,葛怀敏、叶芝春等14名将、帅在战役中血洒沙场、尽忠报国,西夏军亦受重创。叶芝春随从军旅的护卫将其在血泊中的遗体抢出,历经数千里,运至罗田石桥镇,归葬于罗田县石桥镇汪滋基凤形地。
由于年幼,再加上兵荒马乱,叶守亨还没有靠近父亲,就被往来的士兵挤出人流,没多久便昏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时,自己已然在无忧谷中,原来当时人多杂乱,又没有人认识自己,加上年幼身小,整个人被挤到一旁的雪堆里而无人发现,被路过的刘叔给捡来回去,但由于在雪中已经冻了一天多,当时他的身体严重受到损害,几乎无法离开温暖的无忧谷。
后来的后来,等到他终于可以出谷的时候,父亲早已被定罪为叛将,叶家已然满门抄斩,消息传到关外,西夏官员弹冠相庆,而他自己却跪在父亲离去的地方,久久说不出话来。
都死了……
后来就很明显的,他慢慢在刘叔身边长大,一边练习叶氏武学,一边学习刘叔所教授的武功,学武,自然是为了报仇。
只是,当时的监军由于推卸责任,其后被认为刺史,或许是害怕有人寻仇,刺史府中守卫森严,这也直接导致其后他的报仇失败,刘叔为了救他而身亡刺史府。
死之前,刘叔要他对着他的尸体发誓,永远不得再去报仇,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虽痛,却还是答应了刘叔的要求。
或许的苍天有眼,他安葬刘叔没多久,便得知叶家之案被重审,还了父亲一个清白,然而,这一切对他而言,又还有什么意义了?叶家,只剩他一个人了。
回谷之后,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个月,直到李婶忽然得病,他出外寻医买药,捡回了无忧谷的第一个孩子……
“人太多,谷里的粮食那时还没长起来,”叶守亨喝了口酒,慢慢说道:“那么多孩子,还有老人,他们都要吃,他们都要活下来,没办法,我就只好出去偷了,”说着,叶守亨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我死后,见到我老爹,他会不会怪我坏了叶家的名声。”
风逐浪一直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一旁的锦盒早已被打开,里面赫然放着的就是叶将军征战沙场、建功杀敌的兵器——双锏。在如此静谧的黑夜,如同染血的战士般,默默地注视着身边的两人。
“咕咚……”却是叶守亨撑不住酒量,终于醉了过去。而原本抱在怀里的酒坛也骨碌碌地滑到了一边。
风逐浪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慢慢散去的人群,不远处,烛光也亮了起来,老人和妇女都回了家,只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已经兴致不减的围着快烬的火堆兀自追赶嬉闹。
“咕哝。”最后一口,风逐浪一把扔掉手中的空坛,唰一下拿起放在一边的锦盒,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千面郎君。”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般,已经醉死过去的叶守亨忽然翻身,嘴里咕咕哝哝地“嗯”了一声。
转过身,风逐浪抬头看着头顶温润柔和的月亮,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
……
“讲完了?”青衣淡淡地看了一眼依旧沉湎在回忆中的某人,不咸不淡地问道。
“恩。”风逐浪摇摇头,右手轻轻按到挂在腰侧的锦盒。
“讲完了还不滚!”忽然,青衣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
风逐浪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面色不善的女人。
“不是吧?又赶人?你这是过河拆桥懂不懂?你……”风逐浪还在垂死挣扎地辩驳道。
青衣已然抄起桌上的杯碗盘筷,没头没脑地朝他扔了过去。很有经验的,风逐浪变躲边闪,猫着腰迅速退出已经一片狼藉的厅堂,牵起马鹏的黑云就跑了开去。
……
哒哒的马蹄渐渐远去,慢慢地,便消失在耳边。青衣站在半阖的大门旁,抬起头来,看着清冷的天空,慢慢渗出微薄的亮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