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接下来几日便专心准备学差对答的事情。他细想了, 老司长的话没错, 他是真正做这个事情的,落到纸面上的只是后头多少本记录中提炼出来的几段而已。那学文里的推论和建议,不过浮冰一角, 底下的文书记录才是根基。且他这学文里还留了两处扣,倒不是故弄玄虚, 实在是如今只发现了问题所在,这如何解决还不曾验证过, 是以不敢多言。
如今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少不得要从根上追起好好准备一番了。
果然没过三日,方伯丰就收到了县衙的通知,让他下晌去官学里应对学差问答。
这学差是康宁府的, 在几级官学里都待过, 生平最厌抄袭剽窃之事。是以但凡这样的事情叫他抓住马脚,就没有不追究到底的。这回方伯丰的学文挺取巧, 又有实事为底, 写的又恰是如今官府朝廷暗暗力推的大事。一来能选这样题目的人,不是有高人提点就是见识过人善查细微风声的;二来这最难在实事,且又是农务上的,就算给你半年时光好好做文章也没用,那东西得跟着天时走, 怎么也得二三年的功夫才说得上话。
这两相一合,这位是二三年前就得着风声选了这个题目做足了功夫,结果却是走典试要做司衙小吏的?太也可疑。反是那位拿这个题目考了科考, 作为文论递上去谋声名的更像真的。再一看方伯丰典试的成绩还挺好,心里又有些可惜他了,——明明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偏偏要走这种取巧的路子!
结果叫来一见,却发现同自己早先所想的全然相反了。
他问起方伯丰学文中的细处,方伯丰心里装着更多的数据和记录,一一说来,哪里像作假之人?索性弃了文书,直问起他为何选了这个题目来做。方伯丰俱都照实说了,原是自己作为廪生在农务司帮忙,自家又恰好分了一处没出息的山地,两相一合,对农务这块下的心思就多了。之后则是衙门惯例,那些苦活累活多半叫这些新人来做,只不过他这里特殊,——旁处多半新人间也多相互推诿之事,或者敷衍了事,因为司衙里本就没有能苛责他们的立场,多半也都糊弄过去了;到了他这里,勤勤恳恳做了这几年的记录,到了上花秋收等要紧时候还真都去守山看田,又有秋季走深山访村的活计在手,两相比较,可比光盯着一块官田产量的做法扎实多了。
是以他不是目的打头,为了往后能写个什么文论一鸣惊人博得上官青眼才下的功夫,原是逆来顺受做足了功夫又要考典试才趁便做的文章。
学差前后都问尽了,十分感慨,特地下了堂来叫方伯丰到一旁另外坐了说话。方伯丰亦不卑不亢对答从容。最后学差大人道:“我听你方才所言,还有许多细事未曾写上来。既然是定了心要走农务一路,不如再费几日时光扩充了再写一篇。我给你留一个令牌,写完后你去官驿凭令牌发于我,咱们再做计较,可好?”
方伯丰见事情已经说明白了,上官有此令,便恭敬领命。
这些东西都在他肚子里装着,不过两日,便以上一篇学文为骨架,又往细处了一层,尤其把许多实际的数据记录都老实填了进去。这下也没人能再疑他是抄谁的了。细查无误,重新誊写了一遍,拿了学差给的令牌就将学文寄了出去。
过了几日,他正在家翻地,忽然有客到访。
开门一见,却是季明言季师兄携妻带子前来,方伯丰赶紧把灵素唤出来待客,自己也连忙换了做活的衣裳出来说话。
季明言的儿子才两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说话口齿还含糊着却又什么都想说两句,灵素一看见就爱得很了,赶紧接了过去抱在手里。那娃儿看着灵素,虽是陌生人却也不怕,还冲她乐。灵素给上了茶来,便抱了娃儿往后头看小鸡去,又拿了些糕饼出来哄他。小娃儿一见毛绒绒的小鸡仔和香喷喷的糕饼,连最后那点陌生也扔了,一口一个姨姨,喊得十分亲热。
季明言的媳妇见灵素真心喜欢自家孩子,虽也没怎么见过,也觉着亲近了,两人便在后院聊些家常说闲话。
前头季明言同方伯丰在西屋里坐了,从前季明言也来过许多次,问过方伯丰不少耐寒作物的事情,有时候还顺手拿几张草稿走。这回又往里头一坐,这滋味却有些变了。
两人喝了茶,寒暄了几句,季明言开口笑道:“说来真是惭愧,我那时候听了方老弟你的那些话,觉着这耐寒作物果然是一个极好的题目。科考之时的文论便写了这个。结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学差,居然以两文相类为由,给定了个待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经世之论不过农商等话,这两年衙门又陆续出过许多推广耐寒作物的公文,这个题目不是人人写得的?竟以这样理由!还真叫为兄我有口难辩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知道学差说的与自己学文相类的就是这位季师兄的文论了。自己的学文是典试后回来再写的,那文论却要比自己的早了,若以这个时间论先后,还真是他先自己后了,难怪那位学差要来重考一回自己。
只是这季师兄就盯着这题目说话,未免有些避重就轻。若是单题目相似,哪里就到会给考生批“存疑”的地步?想必是像得狠了,才会如此。可自己并没有看过他的文论,这话却不便诘问了,便只笑而不语。
季明言说了那番话之后便一直偷眼瞧方伯丰面上神色,见他还是那般四平八稳的,心里暗暗骂一句。只好自己接着往下演,干笑两声道:“方老弟你的典试成绩是可以留一期的,说白了便是这回真的……下回你照样能进司衙,说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这几句用不了了,你那里做了那几年的笔记,换个说法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我这里就不同了。若是……若是真给我定个什么不恰当的名声,我不止今次科考不成,若是再给我履历上加那么一笔,那这辈子都完了。我这几十年的心血都得付诸流水了!方老弟你看这……”说了话紧紧盯着方伯丰,等他接茬。
方伯丰一看话说到这个地步再不开口也不成了,便道:“前阵子府里的学差大人来县里时已经当面又考过我了,之后又叫我重新做了文章交上去……”
季明言忙问道:“你那文章呢?”
方伯丰道:“已经官驿发出去了,好几天了。”
这德源县离康宁府本来也没多远,尤其如今通了两处副河,走水路不过三四个时辰。那文章都寄出去好几天了,想必学差也已经看见了。
季明言看着方伯丰道:“方老弟你……你还用的之前的……之前的那些?”
方伯丰点点头道:“架子仍是那个,只是写细了些,多用了些实际的节候记录。”
季明言一听大惊失色道:“哎呀!老弟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拍着脑袋道,“你这、你这哪怕另外换一个题目写呢?这、这还是这个架子,又重新写了……你这不就是指着我骂么?!唉!本来这一事两文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大家商量好了,岔开写也就成了。何况咱们一个是科考一个是典试,本也不挨着的。这回是碰着那个多事的学差了!……我今天特地来,就是想同你商量这个。想请你放老哥我一马!你也看了,我这孩儿才这么点大,媳妇又没什么大能耐,若是、若是我这前程尽毁,这、这同杀了我又有什么不同?!你这、你这良心也、也难安啊!……”
方伯丰叹道:“学差大人只说我的学文与人文论有重合处,有给我点了存疑。我自问并不曾盗用旁人文书,都是实打实从山里泥里做出来的学问。他既有疑,我自然要洗脱罪名为先。是以自然他怎么问我怎么答,他问完了叫我多充实些内容重写一回,我自然也遵命照做。这里头……并没有一言一字提及过季师兄,要说我毁师兄前程的话,我却是不敢担这样罪名的。”
季明言叹道:“我晓得道理在你那头,只是这世上的道理也不是就一条道的啊。你这、你这再要紧,也不过是个典试,就算出来了,也不过一个司衙小吏。我、我这是科考啊,这多少年能赶上一回自己能写得出彩的题目?是,我是借用了你许多说法和材料,可这些东西如何写出来,如何往经济大事上说,这可都是我自己的道理啊,我可不是全照抄的你的东西!你怎么就、就不能退一步呢……”
方伯丰无言以对,他自觉都没有往前走过,又叫他往哪里退?
季明言显是对方伯丰的不知变通十分失望,好容易冷静下来想了半天,最后道:“好了,之前你也不晓得里头的究竟,却也怪你不得。如今我都同你这般说了,只求你一件事,算我这个做师兄的求你!只不管往后谁问起,你别提我从你这里……问过什么话、拿过什么文书材料的事,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提不能认。算我求你,算我这做师兄的求你,好不好?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也要看在我这一家老小的面子上,行不行?”
方伯丰长出一口气道:“伯丰从来没有说过旁人一句话,往后自然也不会说。”
季明言跟着长出了一口气道:“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信你!我还得另外想想法子去才成了。你……你可千万记得,跟谁都别说这个!祁师弟那里我也会打招呼的,你也不用再同他说了。”
方伯丰默默点头,季明言这才叫过老婆孩子告辞,灵素还特地包了一包果子给那娃儿,一直送到了门口。
回来看方伯丰情绪十分低落,便打听起来,方伯丰便把方才两人说的话都同灵素说了一回。灵素听了都乐了,笑道:“这季师兄的脑子怎么长的,难道是我们把文书塞在他口袋里叫他回家背熟记住了定要去好好考试的?这小偷儿偷了东西还怪苦主说自己家丢东西了!这也太逗了。”越说越乐,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忽然生起气来,拍着桌子道,“这样的人都能有娃儿,偏我没有!这都什么道理!”
方伯丰见她又想这事儿,赶紧又开导她去,倒没空去想方才的念头了——怎么自己碰着的兄弟、师兄弟个个都这么叫人一言难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