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看着来人, 心里不能确定, 唤了一声:“灵素?……”
灵素笑着答应:“哎!嘿嘿,你要往深山里去,我不放心。再加上是跟籍户司的人一起走, 那就更叫人担心了,那地方专出坏蛋, 谁晓得这回会遇上什么人!还是我跟着来好一点。哎?那人呢?”
方伯丰见真是灵素,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伸手摸摸她脸, 又捏捏耳朵,叹道:“你还真跟着来啊。万一寻不到我呢?这深山里……”忽然想到这深山里她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却不消自己担心的, 笑了一声, 答她的话,“籍户司的坏蛋顾自己下山去了。他说里头的村子的事儿他问过底下那些村的里长, 就都明白了, 不用再往里头去,就顾自己走了。”
灵素毫不意外地点头道:“果然,我就说嘛,籍户司那个地方可真不怎么样。”
籍户司的那位菅主事,这路都熟透了, 这地方向来是他跑的。可今天真是见了鬼了,走着走着,前头忽然荒草大树阻了道了, 这路没错,就是这路啊,自己没走错啊……疑惑着掉头往回,拐个弯,见鬼,又走不通了!如此三四回,日又西斜,他心里慌起来:“这,这他娘的不是遇着鬼打墙了吧!”
额头冒着冷汗,也顾不得什么路不路了,靠看树冠和远处群山山峰辨明方向,打草扶树地往没路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前头又一堆大石头。这、这山里都是红土的,这沾着青苔黑泥的石头算怎么回事儿?!
菅主事都快哭了,朝着半空里四下拱拱手:“小人无知乱闯,惊扰了神明大人,还请大人饶恕啊。”不敢靠近那堆石头,知道这连障山越往东去越陡峭,便想往回走了朝西绕过去。可方才走的就是没路的地方,这会儿又说什么“回头路”?!
他这心里嘀咕着,这好好走着走熟的山路,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儿了呢!难道是神灵怪我做事不老实?可这多少年了不都这么干过来的?!司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耽误什么大事儿,这神明怎么早不发火晚不发火,忽然今儿就这么为难起我来?
忽然想到:“唉哟!难道是因为我顺手坑了那小子一把?”便赶紧朝着半空里请罪,“山神勿怪,小人并非有意坑陷他人。实是受人所托,给那生员一个小小教训罢了。并无坏心恶意,还请山神明察!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如此嘟嘟囔囔又说司里的管事知道他同方伯丰一路,一起吃酒的时候说起这个生员性子傲气,目中无人,尤其仗着自己读书出身看不起他们这样踏实从底下干活上来的云云。最后俩人借了酒意便说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叫他受些苦,最好完不成这回的活计,叫大家看个笑话,也算出口气。
司衙里老人欺负新人,这也是常有之事。何况不过是不与他同路罢了,又没有趁机扔了他的行李推他下山,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儿。他这么想着,又觉着山神哪里会管这样的事儿,那小子又不是山神儿子?!
眼见着天色渐晚,灵素见这个菅主事已经把自己绕离山路挺远了,便把之前堵在山路上的草木都挪开了,以防害着真要上山的人;只留了他近身处的两个石头堆。嘻嘻一笑,这才一点脚尖追方伯丰去了。“嗯,既然你想叫人尝尝孤身在不认识的山里走路的滋味,那你自己也尝尝吧。”她心里这么想着。
方伯丰这会儿缓过神来了,正问灵素:“你从哪边上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灵素笑道:“这片山我走过的,你不是告诉我要走哪几个村,先去哪里了么。我估摸着大概应该就在往八风口去的路上,这里像样的山路就这一条,有什么难找的。”
方伯丰笑叹:“也只对你来说不难吧。”
又看灵素背着的大背篓,那个头就不消说了,且这背篓顶上不是一般的翻盖,而是一圈粗麻布。这麻布像桶的样子,底下同背篓口子用麻线一圈圈牢牢缝住了,上面一截卷了个圈,里头穿着一根麻绳。只要把这麻绳一抽,上头的口子就抽紧了,整个看着像一个藤壳的大麻袋。这会儿这个大麻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也不晓得都装了些什么。
方伯丰道:“这得多重!你背着走这许多山路……”又想起灵素之前在山里捡干果的事儿来了,那一麻袋自己都拎不动,她一挑一头都得挂三四个。
灵素笑答他:“我习惯了,不累。再说了,万一我找不到你呢?是吧?还是多带点东西踏实。”
两人说着话继续赶路,许是因为有了合心意的人作伴的缘故,方伯丰觉着自己的背篓都轻了似的,脚步也更轻快了。——灵素神识一动,把他背篓里头沉的东西一件件慢慢都收到了灵境里,略留下几样有声儿会逛荡的,还有搭在上头的铺盖卷没动。反正如今神识能收东西的地界又大了,等他要找东西时给他放回去就成了。
东西少了走得快,天刚黑下来,俩人终于赶到了八风口村。
山里的人家多半都打猎,打猎养着猎狗,刚进村就听见几声犬吠。方伯丰其实挺怵狗的,小时候叫方有财三兄弟养的黄狗吓过几回,这会儿一听见有狗叫脚步不由得缓了缓。灵素觉出来了,拉拉他胳膊道:“没事,有我呢。”
听得狗叫声,就有几个村里人出来看,见两个背着背篓的外村人,忙上来招呼。方伯丰自报家门,又把身上的凭证拿出来给他们看。大伙儿便把他们两个往家里让,又有人赶紧去请了里长来。
里长是个高大的汉子,见方伯丰的身份凭证笑道:“我说这时候也差不多该来了,是下晌从中村那边过来的吧?这几天天气好,走路还爽快点。”又吩咐边上的人,“去弄两个菜来,馍有现成的没?再打个汤。”
方伯丰正要说话,那里长道:“我晓得你们的规矩,要给钱嘛,我们会收下的。早说了几回了,你们偏是死心眼,给我们钱我们也没地方花去,还不如顺道给我们捎点盐块子来。这下去一趟就得三两天,几个人有那功夫去!”
灵素在边上听了眼睛一亮,默默记在了心里。
方伯丰有路食银子,灵素可没有。农务司的规矩,这走村的,一天五十文路食银,因是额外的补贴,所以廪生也一样有。一会儿这家农户就端了菜出来了,一碗青葱摊鸡蛋,一碗蒸秋茄,一碟咸菜丝,一碗丝瓜汤,还有一笸箩黄馍馍。
方伯丰还怕灵素吃不惯,哪知道灵素吃得挺香,还同边上做饭的嫂子唠上了。她问起辣丁子的话来,那嫂子笑道:“我们这里也有,不过没有深山里头的样数多。你们平地上来的多半吃不惯这个,就没给你们搁。”
吃完饭,里长已经给安排好住处了。村子晒场边上有几间屋子专门供各家晒粮食的时候暂放的,这会儿都空着,刚好给他们住,只从边上人家搬两张竹榻就行了,这东西几乎家家都有一两张的。
又看方伯丰背着铺盖卷,笑道:“一样的衙门不一样的做派。你们农务司的就都这样的,那个三五年见一回的籍户司的可真是什么都没有,晃着两手就来了,全得给他安排着。”
方伯丰还以为他们会问起灵素,却没见有人提,心里正觉着有些奇怪,就听那里长又道,“从前你们农务司的司长跑我们这里,也总带着他媳妇儿一起来。她媳妇儿会给人瞧病,你媳妇儿会什么啊?”
方伯丰愣住,灵素在一边道:“我会种地。”
那里长也是一愣,呵呵笑起来道:“那敢情好,你男人是农务司的,你会种地,这合适呀。”
灵素又道:“我来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外头没有的东西,再看看你们怎么种,怎么吃的。”
里长笑起来:“我们不晓得你们底下除了稻子还种旁的什么,你要问这个,明儿起来你自己去地里瞧瞧好了。”
把两人送到地方,又问要别的什么东西不要,他们这一路走过来,连灯笼都没打,就趁着点月光。方伯丰自己的话,随便一倒就能睡,这会儿有灵素,也不晓得她要不要问人借点什么。就听灵素道:“都不用了,劳您费心了。”
里长摆摆手:“没事没事,那你们早点歇着,收成什么的咱们明儿再说。”
等里长去了,灵素先把方伯丰篓子的东西都原样还给了他,再从自己背篓里取出一个盆儿来,去边上的溪里打了水,两人洗漱了。方伯丰把自己的铺盖卷取下来,把两张竹榻并一块儿,铺上铺盖,就能睡了。这竹榻都是两边高出个沿子,中间低的。这铺在一块儿也还是各睡各的。
他正张罗呢,就听灵素道:“你先下来泡泡脚,这走一天了,泡泡脚解乏。”
方伯丰回头一看,就见她正拎了个茶吊子往盆里倒热水,失笑:“你连这些都带了?!”
灵素心说我带的东西说出来怕吓着你呢,便笑笑道:“这东西多便当,随便架个火儿就能烧热水。这山里天凉,有点热水用多舒坦。”
方伯丰依言脱了鞋把脚伸进盆里,水稍微有些烫,脚这么一浸还真是舒服。灵素也脱了鞋,脚一伸,踩在了方伯丰的脚背上。这盆子是整个的竹节,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这么大竹子。外头只剩下一圈竹青,是以整个虽大,分量却不重的。等泡完了脚,方伯丰见灵素把方才俩人洗脸的盆子往那个大盆里一放,收到了一边,便点头道:“难怪你那个背篓这么大了。这些东西可不占地方?!?br>
灵素扬脸笑道:“晴带伞,饱带饭,不是你说的?出门在外宁可多拿点东西,万一要用起来又没地方寻去,不是反倒麻烦了?”
方伯丰只好点头,却叹一声:“只是你也带得太全乎了……虽你总说力气大,不累。可这东西分量总是在那儿的,力气再大的人,少拿点还是比多拿省力气。你这么受累,我这……”这后头的话该怎么说他也说不明白了。
灵素笑道:“那不是这么算。虽然稍微多拿点东西,可这多出的这点力气比起得来的好处,还是上算的,那就成了。哪有一味顾惜自己力气,别的都不问了,这做买卖可不能这么做。七娘说过,只要得的比出的多,那就是得利,这个先得算清楚。”
各有各的道理,却都是为着对方想的多,方伯丰心里看清了这一点,不由得一笑。这一晚上,虽中间隔着两根榻沿,他还是伸胳膊搂了灵素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还没来得及睁眼,就闻着香气了。转脸一看,地上倒扣着一个盆,上头放着一个小砂锅,正冒热气。赶紧起来梳洗了,正要出去找人,灵素推门进来了,看他起了道:“吃点东西吧,我已经吃过了。”
方伯丰道:“你这么早就起了?”
其实灵素这一早上做的事儿可多了,倒是这面都是现成的不费功夫,便含糊道:“也不算太早,这个快。”
说着话,方伯丰接过灵素递过来的筷子,揭开砂锅盖,里头是一锅热汤面。银丝细面,菌子青菜,还浮着三五粒金黄的丸子。灵素道:“这是油汆的丸子,搁得住些儿。本来是吃粥舒服点,不过这整天赶路,粥不经饿……”
方伯丰一会儿功夫便把这一砂锅都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个干净。他这在外头也好几日了,这忽然尝着家里的味道,真是刹不住口。
等他吃完,两人又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仍各自背了背篓往外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