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听她师父的安排, 到时候要跟着去珍味会。旁人看来是多少年一回的盛事, 在她这里就是“要去做一天吃的,顺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如今她的心思,还是放在陈月娘的身上多些。
原是这回行里再上工的时候, 陈月娘坐着干活,忽然摸了下肚子道:“又在动了。”
边上几个婶子笑道:“这往后动得厉害的还有呢!”
一个道:“我怀我们家大的时候, 正梳头呢,他在我肚子里一脚踹, 我噔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把我们家老头子吓了一跳, 还当我干啥呢!”
那个道:“那时候你们家老头子可还不是老头子。”
又一个道:“我怀身子的时候,到后来几个月,这娃儿整天拿脚踹我肚子, 哪里吃得下东西去?旁人都是开始的时候吐, 我是到了后来受罪!真是一点便宜没赚着。”
连青嫂都一块儿说起自己怀娃的时候如何遭罪等话,灵素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行当果然不好干的!唉, 我只顾着听桃花儿说他们一家人过日子多么有趣快活, 却忘了她原是被生出来的那个,她可没同我说过这生娃又是怎么回事儿啊!这做凡人还真是处处陷阱,叫人大意不得!”
这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她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平常什么事儿都可以同方伯丰商议,这个可没什么戏。
这日她在家晒菜干, 七娘来找她了,手里还挽着个篮子。灵素道:“这又是哪里有集?”
七娘笑道:“什么集!八月节刚过,重阳还没到, 你想开什么集?!”
灵素擦擦手道:“我看你这样儿还以为又要带我去哪里赶集呢。”
七娘正色道:“不是赶集,倒真是来约你的。月娘不是有身子了嘛,咱们都一处做活儿的,我就想过去瞧瞧她去,你同我一起去可好?”
灵素点头道:“好啊,现在走?”
七娘叹口气:“这是瞧人家怀了身子的意思,好歹不能空手去啊!我带了些鸡蛋,还有两包糖,你看你拿点什么合适。”
灵素皱眉了:“啊?那,那要不我同你一样?我不晓得该拿什么。”
七娘只好给她出主意:“这瞧人去都是有讲究的。若是看生病的,多半带点补身子的,捉只鸡或者拎条鱼,都成。这瞧怀了身子的,也是补身子的好,只是这种要杀要宰的又不太合适了。鸡蛋倒是什么时候拿都成,还有小黄米、银丝面、糯米酒、老陈醋,或者懂行的还能送些合用的药材。”
灵素想了想道:“我还是拿些鸡蛋和糯米酒吧。”拿了个篮子拣鸡蛋的时候,又问七娘,“怎么老陈醋也好呢?这也算个补身的?”
七娘道:“有用老姜和陈醋做姜醋的,得是甜醋才成。”
灵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感慨:“这讲究可太多了。”
七娘道:“也是,你们家也没个长辈,你又不是这边的人,也不晓得这边的乡风……到时候你自己怀了娃可怎么办呢?哪个来照顾你?”说了才想起来灵素都没月事的,这话可说过了,正有些后悔,就听灵素道:“实在没法子,要不等你先生一个再说?等你有经验了,刚好过来照看照看我。”
七娘脸都懒得红了,白她一眼:“美得你!”
两人一路说着话,从后街绕过去,往西边拐进一个巷子,走不多时,看到一处向阳的小院。这会儿开着门,门边上一个瓷筒,上头一个迟字,晓得就是陈月娘家了。
刚跨进门,陈月娘正在小院子里走动,回头见她两个来了,笑道:“正说闷,没个说话的人呢,你们来的可巧。”
七娘笑道:“早该来瞧瞧你的,总是这个事儿那个事儿的,拖到这会子了,你可别介意。”
陈月娘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
七娘又把手里的篮子拿下来道:“没什么东西,拿来给你煮个鸡蛋糖水喝。”
陈月娘道:“我也不跟你推来推去了,就道声谢吧。”说着话里头出来一个大娘,手里端着两杯茶出来,七娘和灵素忙伸手接了,陈月娘笑道:“这都没让进屋呢,可叫她们怎么拿。”
七娘指指一旁立着的便桌道:“就在外头说会子话吧,外头通气点儿。”
陈月娘笑道:“也好。”便把二人让到了桌子边上,三人落座,灵素看陈月娘跟前的是一杯清水,自己同七娘的都是清茶。陈月娘见她好奇,笑道:“如今许多忌讳,也不晓得有没有道理。左右这茶是不让喝了,就让喝点水。”
七娘道:“先前我堂嫂怀身子的时候,倒是特地寻了些牛乳来喝,说是对娃儿极好的,只不晓得真假。”
陈月娘苦笑道:“我婆婆也这么说的,叫人送了两回来,我一闻那奶腥味儿就作呕了,实在没那个福气。”
又说了一阵子闲话,七娘看看陈月娘道:“这个……我怎么瞧着你好像老没精神似的……是不是太累了?或者跟行里打声招呼,等出了月子再说也好。”
陈月娘苦笑道:“也没那么娇气,听几个大娘说,谁不是大着肚子一直做活儿的。有的还直接给生在地里了!我这才四个多月,就歇起来,也不像话。”
七娘道:“人同人怎么好比呢。身子骨不一样。我大堂嫂就是生完娃三天就下地干干嘛干嘛了,我二堂嫂就不成了,坐了个双月子,还虚的不成呢。要紧是自己合适,你管别人什么说呢。”
陈月娘听了七娘这话,叹一声道:“我现在倒盼着行里活计多些,好多往行里去呢。这没事儿在家里一待,心里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越想越乱。唉,刚怀上的时候,就听人说前三个月坐胎不稳,容易掉,还有人打了个喷嚏就流了的。把我给吓得。后来好容易满了三个月了,又有人说若是四个月还没有动静,那恐怕就不好了,就又开始担心,只怕他到时候不动弹。可算有动静了,刚松口气,又听说这每日介动的是不是一样也有讲究。若是动得太厉害了,或者就把脐带盘自己脖子上了,那就又要糟糕了。我又开始天天担心他动不动,动得厉害不厉害……你说说,这愁得哪里还有个头!”
饶是七娘嘴巧伶俐,这会儿也说不出合适的话来了。她没怀过,她没有知道得那么清楚啊!什么胎动该怎么样才正常,动得厉害了是不是真的就会出事,她哪儿知道这些!
灵素倒是点点头道:“嗯,这样的事儿有估计是有,但应该极少见的吧。人就是喜欢传些少见的事儿,且传言总喜欢传得厉害点。一个霹雳她们要说一年,咱们还不出门了呢!你别听她们那些话就成了。”
七娘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陈月娘反笑道:“你说的有理。我心里晓得这个道理,只是这事儿一到自己身上就忍不住要胡思乱想,想不想都不能。真是烦透了。”
灵素便问:“不是有大夫的么?或者隔十天半个月的请大夫瞧瞧,便可以安心了。”
陈月娘听了点点头道:“这也是个主意。”
七娘道:“或者没事多出去走动走动也好,行里就算没咱们的事儿,也每天不少人的。我就隔三差五过去逛去,你要是乐意,我去的时候叫你一声儿,一块儿走走散散,比老一个人闷着的好。”
陈月娘笑道:“那敢情好。”
灵素却道:“我往后多来瞧瞧你好了。”
陈月娘挺高兴:“那自然最好了,不过下回来就别再拿东西了,太破费了不说,我也吃不了那么些。”
灵素摇摇头:“不破费,鸡蛋都是我自己养的鸡下的。每天都十几二十个蛋,根本吃不完。”
陈月娘挺好奇:“怎么这许多?你是养了多少只鸡啊。”
七娘答道:“她养的鸡倒算不上太多,就是能折腾,给鸡吃的东西讲究。老去山上捋草籽摘野果不说,还有小鱼小虾米一块儿拌着喂食。我们家的那些一到暑天就不爱下蛋了,她养的那些,好?。??坏10螅?昭?籼煲桓觥r惶煲桓龅亩疾辉谏偈?1炔涣税。?br>
一说起这样的事儿来,好像女人家天生就感兴趣,陈月娘也拉着灵素细问起来。灵素便说自己在山上怎么找的各样草籽,怎么在湖里河里用扳罾捉小鱼小虾,又怎么收自家菜地上的老叶菜梗等话,陈月娘同七娘都听得入迷,自然一时也想不起什么烦心事儿了。
说了半天的话两人才告辞各回各家,灵素做完了晚饭,等着方伯丰回来的时候,心里老是想起陈月娘忧心忡忡的样子。话说这也确实叫人担心,一小活人在自己肚子里呆着,偏又看不见,也不晓得在里头干啥呢,可好不好。这里人老说人心隔肚皮,说旁人的心思难猜的意思。这娃儿隔肚皮,不是更麻烦?
怎么也得想个法子才好,毕竟自己的肉身同这里的人还不大一样,怀娃儿的路数也大异寻常,那找个大夫瞧瞧的说法,陈月娘能用,自己还不定能不能用呢。这神仙的事儿还得靠神仙才成,这里也没有旁的神仙了,就自己一个,还能指着谁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似的,凝起神识往自己的肉身上看去。神识将肉身一层层笼罩,渐渐显出一个与眼见迥异的景象来,——像一个大个头的香蕈。明明脑袋并不大的,但是却有金黄金黄的大团光晕,比身上的那些小光团都大多了。身上自喉头往下到腿根,也是一串大小不同的光团,相比之下四肢上的光亮就暗淡许多。
只这么一看,灵素就知道自己的神识还是差劲得很了。这些光团只能看出个颜色大小来,连其中肌理和运转都全不能明白。这若是用眼睛在瞧,就该擦擦眼睛再把眼睛瞪大点,可惜神识连这样的方便法门都没有。能看得见什么就只能看见什么,当神仙的严苛处细想起来可比当凡人直接得多了。
叹了一声收回了神识。从前反正自己又死不了,也不需管这个肉身如何的事。至于方伯丰,他本是这里的人,自有这里的法则约束着,自己也管不了太多。可如今眼看着自己要怀上娃儿了,这娃儿可是自己引来的,这就不同了。灵力是别想,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神识。既然神识能分辨这里的菌子可吃不可吃,想必也可以看看肉身的好坏?虽如今看起来还不怎么管用的样子,只要练起来,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凡人她不敢随便用神识笼了深探,怕乱了什么灵能。自己这肉身,就无所谓了,反正死不了,那就拿来练练手吧。这么拿自己试了几回,没觉出什么“身魂欲分”之类的异象,便更大了胆子朝自己招呼上了。
从那开始,每日晚上躺下睡了,不管之前神识在灵境里做的什么活儿,到临睡着前,她必定要把神识那来自观肉身。然后靠着那个半瓶水晃荡的醒神之能,将这神观练足一夜。
她这苦练的功夫,左右也没有旁人知道,也碍不着外头的事儿。眼看着珍味会近在眼前了,德裕楼、丰庆楼、裕祥阁、至美斋等几家酒楼先后都来拜访了三凤楼,说些食材互匀的事儿。说来说去,今年只“珍惜食材”这一项,估摸着已经没有人能赢过西月楼了。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这珍味会虽是厨界的事儿,可地界是在德源县,因此到时候品评的人头一个就是知县大人。绕过谁也绕不过他去。从来这位大人是最好珍馐佳味的,尤其不怕贵,越贵的越认。
可这回不晓得怎么了。临到要开比之前,连康宁府的几位品评大师都请了来了,这位忽然叫人给几个酒楼传话道:“至味当和,不能以材料之贵贱论高下。且官府大家,更该有‘为世间立正’之虑,此回比拼,主材就限于鸡鸭猪羊之属足矣。且善用本县本地出产食材者,更佳!”
除了西月楼,其他几家都乐开了花,这知县大人简直是青天大老爷啊!西月楼呢,这千辛万苦地废了多少工夫、砸了多少银钱,指望能赢在起头的,结果却挨了这万万想不到的一闷棍,找谁说理去?这知县大人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啊。啧,考验岳二涵养和心态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