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凤楼里一问, 自家师父又好几天没来楼里了。没办法, 只好找大师兄问了。见了大师兄,灵素便道:“这端阳祭都过去这么久了,师父怎么还忙呢?他又在忙什么?怎么从前我没有拜师的时候, 随便来这楼里都能遇到师父,如今我拜了师父了, 反倒见不着师父了,这是什么道理?……”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大师兄见她来, 还以为她来帮厨的, 原来是来找师父,这会儿见她只顾着嘀咕又不说事儿,便问道:“到底找师父什么事儿?你有这功夫闲逛的, 不如好好收罗些山里的食材来。”
灵素自从上回菌子的事儿之后, 好像忽然知道些好歹了,鲜鱼活虾地又拿了几回来, 都是好东西。大师兄想着, 凭她一人之力,怎么也不可能寻着这许多山里水里的东西。知道她常同山村里的村民有来往,只当她是从人手里收的货,才有此一说。
灵素胡乱答应一声,又道:“天热了, 我自己织点凉快的料子,想给师父做身衣裳,可是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量尺寸。刚想过来找师父问问的, 偏又不在。这个……大师兄你知不知道呀?”
大师兄看她一眼,心里滋味十分复杂。这个师妹认得稀里糊涂还罢了,做事情也莽莽撞撞的叫人难放心,还总是叫人心里起噎,实在不比师弟们乖巧。可看她对师父倒是真有孝心,还没正经拜师的时候就知道送年礼,这会儿,连这样的事情都能虑到,是有两分真心的,这就不容易。便略缓了神色对她道:“师傅的尺寸,风和楼里头都有,一会儿我叫人去问了来给你。”
灵素见自家大师兄忽然有两分和颜悦色的意思,差点没吓着。又听说能拿到师父衣裳的身量,便又高兴。面上一惊一喜的样儿,看得大师兄暗自摇头。这头大师兄叫了一个人过来吩咐两句,那小厮往外头去了,灵素便在楼里等着。
一会儿大师兄走了又来,灵素见了就问道:“问来了?”
大师兄却摇头道:“不是。今天楼里有两桌要紧的客人,刚刚配菜那边,刀工最好的师傅不知吃了什么,坏了肚子,人都站不住了。今天这几样菜刀工繁琐,一般人干不来,今天我要掌勺的菜色又多,也顾不过来。你便过来帮忙吧。”
对于刀工什么的,灵素自然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就算没切过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总归只有更好不会略差。——她有神识啊!听了大师兄这话,她便点点头站起来跟着大师兄往厨上去。她默不作声,是没当回事儿,一边走一边还在灵境里刮麻丝呢。边上的管事只当她紧张了,赶紧安慰她道:“小师傅,没事的!小师傅当时拜苗老爷子为师的时候露的那一手,就够瞧的了。如今又得了老爷子指点,肯定更胜往昔。以小师傅的能耐,这点事儿,肯定没问题!”
灵素随便点点头:“嗯,那是。”
走在前头的大师兄听了那两个的对话,差点没给自己绊个跟头。
到了灶上,听人吩咐做事。松鼠桂鱼,要鱼肉粒比松子大小且匀净分明;荔枝肉,从整块肉上片下来要虑着肉纹和筋膜,保证过油之后颗颗卷曲形似荔枝;水玉桃花,用酒糟里浸过的青鱼去皮片肉似桃花瓣,尤其要善用鱼肉糟过后顶面的红痕,才有桃花之意;鳝丝、百斩鳝桥、云雾羹……
只要大师兄说了,灵素便样样照做,全无丁点错漏。菜刀使得如风,快得瞧不清手,只看见刀影起落,要丝是丝要花是花,真是神乎其技。
管事看了心里只念可惜。——到底是谁立的这头灶不许进妇人的规矩?!若不然,就眼前这个,怕不又是一个大师傅!
干完活,管事特地留她饭,她也不客气。吃了饭要走时候,大师兄却忽然对她道:“接下来几日,你若有空,多过来转转。”
灵素见大师兄面色十分郑重,便也不问因由,爽快点头道:“好,师兄管饭就成。”
大师兄小眼睛扫她一眼,顾自己回身去了。
等他回到里头,管事的跟掌柜的已经都等着了,大师兄问道:“怎么样?查出点什么来了?”
掌柜的叹道:“老姚的早点是从外头叫的,是在路上被动了手脚。”
大师兄道:“果然不出所料啊。”
掌柜的也叹道:“这期珍味会眼看着就快到了,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就会弄这些下作手段。”
管事的却道:“听说西月楼那边,最近得了什么鲜石还是什么东西?说不管什么菜,只要加了一点点,都会变得好吃。是从不晓得什么古籍里寻的方子,用了许多难得的东西炼出来的。可是问过那楼里头进出食客们,又并没有见有这个东西,说菜也都是寻常菜味,并没什么不同。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空穴来风……”
掌柜的道:“怕就是想用这个噱头引人呢!这珍味会上到时候还会有‘客似云来’和‘好评如潮’两项。他们家哪回不在这上头动点手脚?!”
掌柜的又问道:“老爷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师兄叹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就算师父回来了,也没什么办法。那边到底也……师父反倒要避嫌。这阵子厨上的人手都要看紧点,叫他们各人的饮食也注意些儿,别再教人钻了空子。还有采买那块尤其要紧。珍味会上的食材,几家都是年前就开始搜罗了。咱们已经收到的那些务必保管妥善才好。”
掌柜的忙保证:“这个绝对没问题,大师傅只管放心。”
又说灵素得了自家师父的身量尺寸,便开始琢磨做衣裳的事儿。之前好容易织出来的麻布,她拿在手上裹在胳膊上来回比着,又觉得不合适了。这苎麻的料子虽通气爽快,却有些粗糙,平纹织的本来就多节点,它那线稍一粗糙,就有些磨人了。若是寻常穿着就吹风喝茶倒不碍什么,像方伯丰和自家师父这样都整日介做这做那的,太磨人的料子恐怕穿着受罪……说得好像平日里穿得多金贵似的。
想着又拿起一边已经织好的野蚕绸来,这野蚕的蚕丝比家蚕的要硬挺些儿粗些儿,织出来的料子也没有桑蚕丝的那般顺滑服帖。可这到底是丝绸,一穿上还是贴身的多。大夏天的,人容易出汗,这一点汗粘腻着把衣裳也粘在了身上,更难受了。
这么想来还是细棉布最好,又软又吸汗,出了汗也不至于那么黏贴。可惜自家没有种棉花,看来明年还得找块合适的地种上一些才好。不止现在几个自家人,还有往后的娃们呢。小娃子就穿细布的最好了,如今自己用苎麻练出来的能耐,往后用来纺线,肯定能纺出极细极软的线来,织出不比“飞花布”差的细布来。
这打算虽好,可眼前却没一朵棉花呢。这熟棉街上也有卖的,可自己手边又有丝又有麻的,总是先紧着这些想办法才好。
她同方伯丰两个,自去年冬前狠做了几身厚衣裳,等天热了,过了穿夹衣的时候,就没有再怎么张罗过。她那里有百杂行一年四身衣裳的份例,方伯丰的廪给里也有换季的衣裳料子,都是公例上的自然没什么纱罗细布,只平常的大青布和本白布。方伯丰素来不挑这些,灵素今年一门心思在开荒种田上,只恨自己不会□□术,一时也顾不到这个上头,就直用那料子做了单衣穿。
可她没想到这天能热得这般厉害,便是什么都不做,只从家到百杂行来回走一趟,就能把后背衣裳都洇湿了。方伯丰他们廪生的衣裳还不能乱穿,比不得街上做活的,索性一件齐肩褂子一条牛鼻犊还倒爽快。
本着她向来的路数,少不得又跑了一趟风和楼。里头待客的妇人给她讲了一连串的各样料子,又说如今已经不是穿罗的时候了,该当换纱了。这纱也有各样说法,实地的,芝麻地的,亮色地的种种。最叫灵素吃惊的是,可做贴身里衣的细棉布,价儿同好绫罗相仿佛。
那妇人见她面现惊讶,便笑道:“客人可是觉着这料子不该这么贵?喏,您上手捻捻,这样轻薄,又这样密!那纱虽好,不能单穿不是!里头这衣裳才是顶要紧的。若一样是个疏底子,那不同光穿了纱一样?这越是上台面的人衣裳越是讲究,哪里能那样凑合!这虽是棉的,可费工着呢,这线细,没几分本事可真捻不出来!棉花也得长绒的,那也不是容易得的……”
见灵素听住了,便又扯了几样料子给灵素看,又说了许多“飞花三娘”、“丽川纱”、“竹水罗”之类名号,灵素全不入耳,只拿神识细看眼前这些布,唉,不过是洞大洞小洞多洞少的区别罢了。那妇人所言各样“技艺本事”,自然不是白口哄人的,可在她这里不过神识一动的事儿,觉不出稀罕来!
这么着,想是在县城里待久了,脸皮练出来了,一样东西也没买,竟也不觉得面上过不去,就那么施施然出来了。倒叫那妇人白忙活了一场,真是冤枉。
等再回到家里,她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那麻丝吸汗通气却略粗糙,蚕丝顺滑服帖却有些太粘身,那把这两样混一块儿呢?以硬朗的为骨,柔滑的为肉,不是正好取长补短?
心思一定,马上在灵境里动起手来。左右如今她在灵境里织布,连个织布机也用不上,只凭空靠神识操控便成。挑了最细的麻线做经,纬线则用野蚕丝。如此纬线来回,将经线包在了里头,便去了麻的粗糙。经线引着纬线逐层交错,又如其骨,将料子支撑了起来,便不会那般浸汗裹身。
先织了一块平纹的,又试着织了一块斜纹的,两样拿出来自己先比了一会儿,果然细柔通气,斜纹的更柔滑一些,平纹的更硬挺一些,想来做衣裳都不错的。
方伯丰的衣裳尺寸她都记在心里,织得了布,便直接在灵境里裁剪起来。神识裁剪缝纫妙在全不费力且绝无错漏,那速度便是五六个最熟练的针线娘子合在一起也赶不上的。
如此她接下来除了家务和农活,余下时候便都往三凤楼里呆着去。赶上有事情要帮忙的时候便帮一把,没事的时候她便往边上一待用神识在灵境里织布裁衣。
过了几日,方伯丰才回来了。灵素看着他黑亮一张脸,胳膊上腿上脖子上跟乌豇豆一样的蚊虫叮咬留痕,腰腹还出了一层白头痱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心疼得要命。觉得自己实在太过疏忽了,只顾着玩儿,全没想过凡人的日子究竟有多少难过。
方伯丰自己倒一点没放在心上,还同灵素道:“这出去的一拨里,就我们回来得最早。我想早些回来,赶紧把那些事儿都做完了才好。同老司长商议了一路,天天晚上都得点灯细说一回,还真有效果。路上遇到翠屏镇那一拨的,说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完,他们那里更艰难……”
见灵素一直盯着他胳膊和脖子瞧,笑着扯了袖子盖上道:“我这皮肉随我娘,最怕这些蚊虻虫蚋。实在并没有这么厉害,只是我这被叮了不容易消退,看着才渗人了些。你莫要担心,一点大事没有。”
灵素又难过又丧气,嘟囔着道:“都是我不好……”
方伯丰笑起来:“又说什么傻话呢。你去山里地里一年忙到头的,不比我受的罪大?我不过去那么几日罢了。再说了,这一到夏天,自然蛇虫百脚的,哪里就怪到你头上了!休要胡思乱想。”
灵素心里有苦说不出,这若是凡人自然怪不上,可我是神仙啊,神仙的相公被折腾成这样子了,这神仙不要面子的啊!这会儿忽然觉着自己既做不好凡人的媳妇,也不像个正经的神仙,真是哪头都没落着,唉,好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