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听了这事儿, 头一个念头就是得赶紧告诉苗十八去。可眼前老司长特地跑来找自己, 难道只为了过来跟自己说这个新鲜事儿?
果然说完了事情,老司长就对方伯丰道:“我把事情原委写了书信,你这回去府学时, 帮我把书信交给府衙里司农院的副长成于陆。”怕方伯丰不懂其中利害,又接着道, “司里如今要写了报上去的文书,这都得经过上官的审批, 若是上官觉着有不妥处, 必然要令我们再改的。到时候就算我们不愿说假话,恐怕也说不了多少实话。可县令又有单独给府衙报治下事务的权力,这个却不用经过我们下属的眼了。我怕到时候府里得的话不准, 又依着不准的话下了政令, 到时候要再改时,更多烦难了。还是把功夫做在前头的好。”
方伯丰晓得那位成于陆大人, 这人本是打京里农桑部下来府里的, 对农务极为痴迷,常自掏腰包各处寻新粮作物去。老司长想是同这位相熟,才有这个主意。便点点头道:“晚辈正好这两日要去府学交这一期的文论,您放心,信件必定送到成大人手上。”
老司长的面色更缓了些, 笑道:“我还怕你不想趟这趟浑水,那我就得找旁人了。要找人送信去府城倒不难,只是进府衙就没那么便当了。”
方伯丰道:“此事事关重大, 那鲜石到底于人有何害处尚不能确知,这废渣水养出来的稻米更难保无事。虽如今于产量有益,据着规矩一步步试过还罢了,可为了能赶紧上报,连这些都不管了,若果然有害,到时候就算再清查了,恐怕也得有许多人受了毒害。
“司里所为也不是要特意跟知县大人为难,不过据实上报,若是知县大人上报文书亦皆据实,两相一对,也没甚害处,顶多算个话说两遍。晚辈自然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老司长笑笑道:“你这话是根上的道理,可世上的道理却不是如此。如今知县大人是恨不得立时把这渣水浇灌的事情报上去,最好能从府里直接报上京里,然后再在州府的官田里试过两季,查定实绩,他就是一场大功。如此青云直上,或者下一回再来场东风就能入阁了。
“是以如今我们说的这渣水浇灌的真实效用、这所产稻米的毒性等话,他虽也晓得规矩,只是看着恐怕觉着我们更像是墨守成规故意阻挠或者不肯担事的意思多些。这一场明明依着规矩是做的同一件事儿,就忽然变成两派人相斗了。你替我先送了这信去,若真的有朝一日翻出来,他能给你好果子吃?尤其下年就是考期,到时候你还想来县里农务司只怕就没这么顺当了。
“所以你要是不想沾惹,我也不会怪你。”
方伯丰摇头道:“晚辈要进农务司,想种田,是真喜欢这个事情,并非躲到地里一心求自保的意思。虽能耐有限,做不得什么大事,可做小事时候自心也有个是非对错的。您放心,晚辈今次答应送信并非迫于您亲来相托的面子,也是本心本意之举。”
老司长这才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来递给了方伯丰,又道:“那位眼高于顶,原是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的主儿。我这回也是实话实说,同他并没什么交情在里头。所以你只管放心送去,摸不到这根藤上。”说着用力拍了拍方伯丰的肩膀,才顾自去了。
等老司长一走,方伯丰就急忙去了趟三凤楼找苗十八,苗十八听了两句,便道回家再说。翁婿两个就往和乐坊去了,足又商谈了半日。晚间同灵素细说一回,第二天便启程去府学了。他如今在衙门里被挤兑得待不住,行动更没人放在心上,也没哪个会来问起。
没过两日,方伯丰还没回来,金宝街的通告栏里就贴出了这回鲜石稻的事情。
衙门里两下相争,一拨急着要把事情坐实上报,另一拨却立主要按规矩验明其效果和所产谷物的毒性。各说各有理,也不晓得谁的主意,索性把事情公告出去了。指望能靠着坊间的言语压力,迫使另一边让步。
结果这布告贴出来也十分好笑,一样东西,一会儿叫做“鲜石稻”,一会儿又叫做“渣水稻”,叫人听了心里越发摸不准意思。
有几个不晓得哪里来的人物,在那里嚷嚷道:“那鲜石就是个极好的东西,只看这满天下人都来咱们这里采买就晓得了。那鲜石的残渣,虽人吃不得了,里头定也不少好东西,拿去种稻子真是个好想头。想必种出来的稻米也滋味更好些。”
“不说滋味,光说这能增产两三成,不相当于十亩地又白给了二三亩?哎,我不同你们说了,我得找人问问这鲜石水哪里买去……”
也有人不以为然:“那渣水从前放湖里就毒死了鱼,这会儿又新鲜了,弄去种稻子了。那出来的米还能吃?”
前头的就道:“傻了不是?那用鸡鸭粪堆地里还是长肥呢,能长好几年的地力,你把鱼养粪里试试?那就不是一回事儿!要真有毒,那稻子就毒死了,还能结出米来?!”
边上人笑道:“照你这话,天下也没有毒草了,反正要有毒就先把自己毒死了……”
如此说什么的都有,忽然又有人问道:“那这稻米要是给你们家,你是吃是不吃?”
旁边几个人便犹豫上了,倒是有个机灵的:“傻么?白给我当然要了!我不吃我不会拿去卖么?再不济喂猪喂鸡总成吧?”
许多人便跟着附和起来。
把混在人堆里的小糊涂仙听迷糊了:“怎么个意思?自己不敢吃的卖给旁人去?疑心有毒吃不得,所以喂鸡喂鸭,那这鸡鸭的肉你还吃不吃了?……”
等布告贴出去两日,已经有人寻到岳二打听那渣水的事情了,岳二一边同人周旋,一边自然又都据实禀报了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便对那些反对的人道:“看着没?这才是百姓们的意思。百姓的眼睛都亮着呢,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一看即明。你们只晓得守着那纸面上的规矩,却忘了我们为官的根本乃是要为百姓造福。如今百姓都希望能广引鲜石水来种地增产,你们反要拦着!这多拦一年,就是二三成的粮产损失啊!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思量,这样因小失大造成的巨大损失,你们担待得起?!”
农务司那边几个默默不语,老司长只好开口道:“这能不能增产的事情还有一放,主要是这稻米合不合人吃还得有个说法才好。这渣水稻本就不是衙门官田里试出来的,都是西月楼一手包办,偏这渣水又是他们自产鲜石粉的废水,只凭这一条,他们那里送上来的数录可不可信、能信几分就有待商榷。且他们也没有什么食用上的记录。这粮食就是入口的、吃的,连能不能吃都没弄清楚,怎么敢往上报?!”
知县大人对这般不开窍的下属也十分无奈,可这国朝规矩,这农务上许多东西都得农务司按规矩走,且每一步都得有记录有人担责。如今这群人只一味地怕事,推三阻四,拿着个莫须有的“毒性”说事,实在叫人恼火。要晓得从古至今,还没听说哪个地方种出来的米是有毒的。只有陈米坏了不能吃,哪有新出田的新米不能吃的道理?!
可这时候又不能跟他们急,急也无用。人人只当官高一级压死人,哪有那么容易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何况这些人同自己比起来还不是水,个个都是大浪,唉!要做点大事实事总难免有这样添堵的人。
岳二那里也有些挠头,他肯定是想要卖渣水啊,可是这稻米是不是有毒这话,他也不敢打包票。县令的意思是这个事情要自己认,可自己不过得点卖渣水的好处,若是一旦稻米真有事儿,自己得的这点银钱够买命不够?且这渣水要卖也不是能漫天要价的,毕竟就增产二三成,你要个四成产量的价儿,你瞧还有谁来买!
不过再转头想,他又觉着这稻米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毒性。鲜石吃多了还头晕呢,不也没吃死人么。这稻米又比鲜石还多过了一层,更不该有事了……
如此一会儿想着有些害怕犹豫,一会儿又觉着自信无事,自己在屋里转磨,也定不下最后的主意来。
只好把之前管这个的管事叫了来,又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回,尤其是吃用上的事情。知道拿这稻子养过鸡鸭,都没事儿。后来磨出米来煮了饭喂狗喂猪,也都挺好的。他就放心了许多。又问起那些鸡鸭来,管事道都趁年节分发给底下做活儿的人了,也没听说谁家吃出什么好歹来。
这么一来,岳二心里就定了主意,又把这些食用的事情着人另写了详细的文书,自己细看了两回,有什么疑问又寻管事的人来问过。这才又送去县衙里。
知县拿了这材料看过,心里有些不满,这岳二也是奸猾。这里头吃的都是些牲畜,人吃的是这些牲畜的肉。难道说这能增产的稻米只能拿来喂鸡鸭猪狗?这还叫什么功绩!自己这里不好直接叫人睁眼说瞎话,他这头完全是想怎么说便可怎么说的,竟也这般作态,实在叫人齿冷。
农务司得了这个说法,又遣人从岳二处拉了些渣水稻过来,也要给鸡鸭猪狗吃了看看。老司长却另记了一笔,因这渣水稻没法子证明就真的是渣水浇灌出来的稻米啊。好在如今几处冬粮已经用上这鲜石渣水了,不管如何,明年官田里收的粮食不管是数目,还是拿来做后头的检验,都要可信得多。
又过半月,两边你进我退,这新粮作技术的文书总算写出来报上去了,接下来就等着州府派人下来勘察。
县令自己又另写了一篇长文,将这其中的利害细细分析了,尤其是增产的好处更是大书特书。至于稻米的毒性,这在新粮推广中从来也不是重点,便只一笔带过,只说已经有商家及其下属试用过了。同县衙的文书前后脚送去了州府。
这府衙里同县衙一般,也是有的人求名,有的人谨慎。不过不管怎么样,这该查的都还得查。同知县只关心产量不同,这回司农院那边却是死追着稻米的毒性做文章,叫人瞧着稀奇。再一追出来此前的渣水黑雾等事,之前跃跃欲试觉着司农院太过多事的大人们也缓了声息。
——毕竟这事儿瞧着确实有几分不稳。到了他们这个层级了,跟趴在县里削尖脑袋想再上一层的又不太一样,稳比进要紧,尤其是这样的险,可不能冒。
但是怎么批复呢?叫人如何行事,得有个规章可依才行啊。
最后司农院的副长成于陆翻出一个国朝农务新作上的规矩来,众人一看觉着虽有些令人啼笑皆非,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便都陆续同意了。
等德源县一接到批复,数据要官田数据为准不说,还有个毒性上的解疑法子。
“若民众于新粮谷性存疑,新粮试验主管及职司官长并当县主官,当先于民众试吃新粮以证其可食。”最可气的是这一条试吃的规矩里,包括的还不止这些官爷本人,连其家人尤其子女也需得包含在内。
却是个剑走偏门逼着负责之人先细查毒性到自心可信的法子。
毕竟这世上,为了功名利禄豁得出自己去的大有人在,但是能连亲生骨肉都一块儿豁出去的就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