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上大烟,要戒,是很难的。不经过一场生死摧残,不从那冰火两重天里滚一遭,戒不掉。而大烟这玩意鬼就鬼在,你以为戒了一时,它却像鬼影子一般,这辈子都跟着你,在你不注意的一瞬间,就会卷土重来,再缠上你。
高美云望着那张消瘦得连一只手也比不来的脸蛋,恨,却还有心虚和内疚。
王家少爷叫什么名字,她到现在都是糊涂的。却肯答应订婚,除了兄长的逼迫,更多的是想看看周重霄反应。
很好,他从车上看向她的那一眼,她就知道,自己这一步棋又走错了。
怪谁?怪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还是怪自己?
要不是自己当时迷恋宋则鸣,又怎么会叫她乘虚而入?
高美云伸出手,往梁娉细嫩的脖子上比去。
门上忽然响起敲击声,她吓了一跳,忙把手缩回来。
走过去开门,刘妈担心的朝里探头:“小姐的病......”
高美云露出宽慰人的笑容来:“你别担心,只是小伤风,配点药吃了就会好的。”
刘妈犹豫着要开口。
周重霄走过来道:“她在吃别的药。”
他换了常服,墨青色长衫,袖子半卷着,额前短发理在一侧。少了杀伐果断的戾气,更显清俊矜贵。
在德国的时候他也常这样穿,一众穿洋西装的留学生里便显得他格格不入。他的身高又拔尖,长相又不输国外那些高鼻深眼的男子。每次出行,他总是最出挑的一个。多少碧眼金发的外国女子向他抛橄榄枝,可他总是板着脸,难有一丝笑容。对着她和兄长却是例外。每次她从另外一座城市去到他和兄长所在的城市,他总会对着她微微含笑。
那时,哪怕一点,一点点,他也有喜欢她的罢。
妄想似水草,从湖底蔓延爬升,疯长,不受控制。
“物理疗法。”
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走近了一些,薄薄的嘴唇阖动,重复了这四个字。
高美云急忙眨了下温热的眼睛,点头:“有是有,陪侍的人受累些。”
刘妈急开口:“不要紧!只要小姐好起来,累些不要紧!”
高美云便问刘妈要了纸和比,具体交代怎样替梁娉降温,又该准备些什么。
周重霄一直站在她身后,他的影子投射过来,跃到高美云的眼皮底下。刘妈拿着纸去准备了,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美云背对着他不动,他的影子也不动。
她心跳得一阵快一阵慢,她真想要问问他,得知她将要嫁给别人,他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在德国的那几年,他带她去酒吧,陪她去公园,为了她和那些洋人打架,背着崴了脚的她在无人的街上找投宿的旅店。都是假的吗?
隔了一会,那落在她眼皮底下的影子动了动。他要走,他要去看那个早就已经配不上他的妻子,他要离开了吗?
高美云再克制不住自己如狂潮翻涌的心念,急回过身去,扑到周重霄的背上,抱住了她。
高美云压抑着哽咽的嗓音,急切快速,一鼓作气道:“别走!你别走!周哥哥,你不要美云了吗?是我的错,我任性,我骄傲,我放纵。我总是不顾你的感受。我怎么能够为了一个才认识不过半年的人就伤害你,擅自解除婚约,令你难堪!你怪我,怨我,恨我,我都可以理解,可以忍受。可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要我。”
“从小到大,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你和兄长,你们宠着我,疼着我,不管我想怎么样都依着我。我以为,我以为,不论我犯下多大的错,只要我回来,你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接受我,不会怪我。”
“可是我知道我这一次错了,错得太离谱了。令你再也不肯回头看看我。我知错了,周哥哥,你不是说过,知错能改就是好事。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给我一次机会?”
周重霄任由她把满腔的悲苦都发泄出来,任由她满脸的泪痕都擦在背上,等着她说完了,才握住那掐在他腰上的一只手握紧。
高美云浑身发颤,更加往前贴着,靠近他。
周重霄却扣住那修长的指尖,毫不留情往后一弯,在高美云吃痛时,反身将她拎到了一旁。
高美云难以置信的望着他。泪珠衬得她越发可怜楚楚。
他的眸色很暗很沉,望着她的眼里有说不出的失望和厌烦。
高美云被他阴冷沉沉的气势迫得不禁后退一步,脸上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了下来。
“看在振嵩的面子上,你刚才说的话我只当没听到。”
说毕,他甩开了她的胳膊就要走。
高美云上前拦住他的去路:“你什么意思?”
周重霄眼睛里的光毫无温度:“让开。”
“我问你什么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在德国的时候也是我自作多情?你明明对着我笑,只对我一个人好,你明明......”
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方心雅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高老师。”
高美云背对着门口,听到声音,半侧过脸去,抬手将脸上的泪极快的一抹。
周重霄视线扫落在方心雅的脸上,越过她出去。
“督军。”
方心雅立在他身后唤了他一声:“您派人送我到沪上,还安排了地方让我住,我还没有谢谢你。”
周重霄头也未回,半路不留的离开了。
方心雅脸上闪过一抹尴尬。转过身来,高美云虽红着眼睛,目光却格外锐利的盯着她。
方心雅小心翼翼的走过来,陪着笑:“高老师认识我靳院长,我叔父认识周督军,靳院长和高老师是校友,我叔父和周督军是忘年之交。还真是巧。”
高美云皮笑肉不笑:“更巧的是,你对周重霄的心思竟和外面那些女人一样。”
说着,上前掐住方心雅的下巴,露出狠色:“你敢打他的主意,不怕死吗!”
方心雅登时瞪住了高美云,憋得满脸通红,不客气回应:“我是外面的女人,高老师不也一样是外面的女人?”
见到高美云脸色阴狠起来,方心雅又转了声调道:“周督军房里的女人只有那个半死不活的梁娉,高老师又何必和我生气?”
高美云被她说到痛处,一撒手,方心雅两脚跌到地上。忙扶着门框喘气。
她靠近黯然神伤的高美云:“既是半死不活,为什么不让她彻底死了?那样一个女人,配得上督军吗?高老师说,是不是?”
高美云蓦抬头看向她,方心雅脸庞酒窝隐现,嘴角带着一丝甜笑。
刘妈准备了热腾腾的洗澡水,按照高美云指点的,去药店里买了些药材来,熬煮之后,把水倒进洗澡水里。
她擦着刚探过水温的手,绕出来要把梁娉抱进去。
可她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刚弯了梁娉起来,才离开床,膝盖一弯,竟跌了过去。
刘妈心急慌张,唯恐摔坏了梁娉,正急得莫可奈何。
那屏风后有人进来,及时揽了梁娉过去,一只手搭了刘妈一把。
刘妈见着来人,长吐了口气:“姑爷。”
周重霄沉眉应了,抱着梁娉进洗浴间。
刘妈跟在身后:“麻烦姑爷了,这里就交给我罢。”
周重霄望了她一眼:“刘妈。”
刘妈忙答应。
“你刚才唤我什么?”
刘妈奇怪的望了望他:“姑爷?”
周重霄颌首:“我和她是夫妻。”
这话不必再说下去。刘妈自然听得懂话里的意思,可是她想到梁娉和她说的那些,一是担心梁娉烧得糊里糊涂,会无意间说些什么来,叫周重霄听见了;一是心疼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姐,想多和她待一会。
但周重霄的态度很坚决。
刘妈只好关了门出去。
洗浴间里热气蒸腾,带着药香。水蒸气到处跑,粘在镜子和墙壁上,搅得一团朦胧。潮湿不堪。周重霄刚把梁娉放到一旁凳子上,已觉身上潮湿极了。
他小心翼翼的替她将睡衣脱了,弯腰扶她进浴缸。梁娉烧得糊里糊涂,以为自己是掉进了沸水里,闭着眼睛往后缩。
口中喃喃着“救我救我”。
周重霄安抚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的拍。
梁娉握住了他的手,很依赖的把脸颊藏到他手掌心里。
周重霄叹了一声,看她样子是不肯乖乖泡澡的了,便让梁娉坐在一旁凳子上,自解了长衫,抱着她一齐坐进浴缸里。
她果然乖顺很多。把脸靠在他胸膛上,模样乖巧得像个孩子。
梁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肤白如雾,眉眼秀美温润。低眉垂眼时,令人陡然生怜爱。可她又更俏皮、大胆、骄傲。
装模作样的端庄起来,又当得起“大家闺秀”。
周重霄凝着她的眸色一时变化颇多,渐渐生出极浓重的黑色来。他们的那个孩子,他见到了,已经成型,是个漂亮的男孩。血泊之中,他身上有着几处扭曲,手脚都发育得不好。张艺德说,是因过多的药物导致孩子在最后生长时出现了异常。不是阿芙蓉,那会是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子。
他缓缓的将涌到胸口的那团恶气咽下去。
胸膛上渐渐潮湿起来。不是洗浴间里潮湿的水蒸气作乱,是她的眼泪。滚烫、涓涓不断,流淌在他的胸口。
周重霄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的拍。
梁娉在恍惚里听到有人在读一首诗,俄罗斯语,她阿爹精通俄国话,曾跟随李中堂代表清廷与沙皇打过交道。可她阿爹的子女却并没有人懂得这门语言。
那声音沉痛悲伤,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能感同身受那悲伤、痛苦。
她伸出手来,抱住这个悲伤的诗人,她想说什么,却只有满腹的悲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