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满满一桌子的饭菜, 只剩下残羹冷炙,虽然鲜花、气球和丝带都还在, 但这栋别墅里,依然处处透着股繁华落幕的味道。
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发出一声喟叹。
“弟弟啊……”
莫耐埋头收拾东西,他害怕听到那句“你该走了”,但是事实上,他又明白,哪怕女人不赶他走, 他也要走。
总是要走的,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旅游完了会回家, 而他则要去他的目的地,这之后多半警察就会抓住他……
“我这里有张身份证,你可以拿去用。”但高爽说了这么句话。
“啊?”
“干什么傻傻地看着我, 既然你是个逃犯,肯定没有身份证用的吧?但现在的国内, 没有身份证可是寸步难行的。”高爽说,“身份证是我前男友——前前男友——还是前前前男友?哎, 总之是前年的事情,个狗一样的男人,我飞了半个国家千里送,想和他度过一个愉快的国庆, 结果还没三天, 他就甩了我, 迫不及待地逃出酒店——”
高爽撇撇嘴。
“身份证就这样落下了。”
“……姐姐说你的小孩已经上小学了,”莫耐憋出一句话,“姐姐那时候已经结婚了吗?”
“不止那时候, 我现在也还结着婚呢。”高爽咯咯地笑,“怎么,弟弟要说我水性杨花吗?”
“没,没。”
“好弟弟你真贴心,过来,姐姐把身份证给你用,虽然你们长得不太像,但没有关系,你这么会画画,去快手——也是最近新兴的app哦——上跟着视频学点化妆手到擒来,化妆术可是号称东南亚三大邪术之换头术。”
莫耐被带到浴室的大镜子前,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和忙碌地给他准备着化妆用品的高爽。他不由问出了深藏在心中的问题:“姐姐这么有钱……又这么热心,那些人为什么要甩了姐姐?”
“因为姐姐放不下孩子,和他们交往的时候,老爱说孩子怎么样怎么样。”高爽容色淡淡,“大家本来就是为了偷情来的,听孩子经听得都没了兴致吧。但这是没办法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母亲背负一生的爱与债,母亲是永远没有办法丢下她的孩子的。”
当天晚上,莫耐拿了高爽情人的身份证,根据着对方的模样,画了个八成像的样子。
高爽啧啧称赞,甚至想开车带着莫耐回宁市的路口关卡试试会不会被认出来。
但这也只是玩笑,宁市早就被跑车扔到远方了。
高爽把那一大堆化妆品打包送给莫耐,随后打了个哈欠:“好了,我们睡吧——明天早起,姐姐带你去看日出。”
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天上午四点,高爽已经把莫耐拉上车子,罗密欧4c再次轰鸣着冲上别墅前的山道。这时的天色还没有亮起,远处的山,是盘踞的怪兽,身侧的悬崖,是不见底的深渊,而这辆跑车在生机一线的道路上急速飞驰,如同一只行进在细绳上的蚱蜢,随时都要从绳子上掉下去。
副驾驶座的莫耐已经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了,他大喊:“姐姐!慢点!”
“什么?”
“慢——点——我们会掉下去的!”
“不会的——”高爽大吼着回复,“你不是女孩子,我们不会上演末路狂花的剧情。”
她这么说着,甚至单手去调了车载音响,让bgm换成了末路狂花的配乐《goingmexcio》,整个操作吓得莫耐双手紧紧抓住车窗顶的把手,非常怀疑高爽再多看一秒音箱的屏幕,他们就真像那部电影的结尾一样开车飞出公路,坠落悬崖。
“哎呀,我真喜欢这些老歌,但是公会里的那些小姑娘老嫌弃我总听十几二十年前的歌,品味老土。我就喜欢日不落怎么了,蔡依林唱的多好听啊。”
莫耐努力跟上她的话:“这些歌对我来说还挺新。”
“嗯?”高爽愣了愣,而后爆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再没说什么。
吉他和口琴伴着风驰电掣,他们到了山顶。
山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到时,天还是暗的,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照的,但是没过多久,不知道哪里开了个窗户,一丝光突然绽了出来。
有了一线光,再后来,一切就顺理成章。
太阳出来了,那是个红彤彤的脑袋,可怜可爱地在云层的尽头冒出来,而后漆黑的云朵就像被泼上了绚丽的水彩,整个天地,一寸寸地亮了起来。
当早晨的第一缕光射到两人的脸上的时候,莫耐听见高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太阳总是日出的模样,永远不落下,该多好啊。”
属于女人的疯狂与恣意不见了,昨天晚上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她还能够自得其乐;但是现在,站在阳光之中的她的却只剩下冷若冰霜。他看见她望着远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头闪着仇恨的火焰。
他非常轻易地认了出来,因为相同的火焰曾经也闪现在他的眼中。
他想起对方曾说的“杀人”,心中陡然生起了惶恐,他试图打断这可怕的一幕:“姐,姐姐,这里风景很美,我给你——”
“拍照吗?”
“不,我给你画画吧?”
“啊,忘了我的弟弟是莫奈第二,天才小画家。”高爽恍然,“来吧,你想要怎么画姐姐,姐姐要摆出什么样的姿势?会画出《日出·印象》2.0吗?”
“这样就好了。”莫耐赶忙说,他取出了画纸和铅笔,这是昨天他们用app下单时候,高爽做主要的,他还以为用不上,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当他的画笔落上画纸的时候,一切杂念都消失了。
在监狱的时候也是,因为没有事情干,只好画画,不停不停地画画,画所有能看见的东西——而高爽,是九年间他所见到的最美之景。
他快速地画起来,朝阳,女人,女人在风中摇摆的头发,女人美丽的侧脸。
他竭尽全力地将那瞬间的美留在画纸上,直到耳旁传来高爽的声音:“……天哪,弟弟,你不是真的爱上姐姐了吧?你眼中的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居然能将姐姐画得这么美……天哪天哪,我真是赚到了,随手捡了个弟弟,居然是这么个有才华的弟弟!”
他讨好的笑容刚刚浮上脸颊,高爽又叹了口气。
他的心弦跟着颤了一下,他很怕对方叹气。
下一瞬,那种冷若冰霜又回到了高爽脸上。
“可是弟弟,你把姐姐画得再美,姐姐也不会留下来的。”她望着来时的路,“一个人一生中,一定有一件事,是道德没法阻止的,是法律没法阻止的,是爱也没法阻止的……我要去报仇了。”
她回看他,再重复。
朝阳的金光,化作仇恨的火焰,她沐浴其中。
“我要去杀人了。”
莫耐服刑在柳城监狱,当年犯案的地方肯定也是柳城。
这是趟说走就走的旅程,纪询和霍染因又从九霞县开夜车开到柳城,这段距离不长不短,差不多三个小时左右,等赶到了柳城,正好是半夜十二点多。
这个时间,正常的询问、调查肯定是没有办法展开了,再加上这是将近十年前的案子,在询问调查之前,肯定先调阅当年卷宗。
他们到了柳城当地公安局,局里有人值班,霍染因出示警察证件后,很快拿到了当年的档案。
莫耐当年的犯案地点是柳城大学,受害者是柳城大学的女学生,叫宋听风。
那是2007年9月15日,星期六,宋听风宿舍里的其他两人因为周末在外游玩没有回来,宋听风独自一人在床上睡觉,灯关了,晚上九点左右有人开门进来,她睡得迷迷糊糊,那个人好像在衣柜附近停了一会儿又出去,宋听风就以为是自己小姐妹准备去洗澡上床睡觉就没注意,但是等对方第二次进来却是悄无声息的走到自己床边,用一件衣服蒙住自己的脸和嘴,接着就开始强|暴她。
宋听风当时吓蒙了,她试图反抗但未果,事后犯人还用她脱下来的睡衣把她绑在床边上,等到室友回来解开她嘴上手上的捆绑物这才得救。
虽然宋听风因为第一时间无法忍受遭到强|暴的身体而去洗澡了,没有留存身上的体|液证据,但好在当天的内衣内裤在她两个室友的强烈要求下得以保存,这也成了本案的直接证据。
宋听风9月18号上午,在室友的陪同下鼓足勇气去公安机关立案。宋听风对莫耐有印象,她的证言是怀疑那个人就是莫耐,因为声音很像,体型也一致。
女生宿舍一般对外人不开放,但是莫耐之前和宋听风的室友程想谈恋爱,他在程想的指点下常常偷偷带零食奶茶进宿舍分给程想同宿舍、同层的女同学,所以非常熟悉阿姨出没的时间和进入路线。
接着警方通过调查取证,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同层的另一个宿舍里的学生曾经在那个时间去洗漱刚好目击了莫耐的出现,因为她总是这个点洗澡,所以时间非常准确。再加上内衣内裤上莫耐遗留的□□,衣柜上采集到的莫耐指纹,证据链完整,莫耐在9月22号被捕了。
莫耐在看守所羁押了一段时间,宋听风回家休养,并在国庆假期结束回到学校,但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被强|暴的事实,10月10号,她爬到学校最高的那栋楼楼顶,跳楼自杀。
她留下一封很简短的便签,只有一行,写着“对不起,我无法忍受我自己。”
连着档案的,还有一些留存的证据。
包括宋听风当时所穿的内衣裤,当时衣柜上的指纹拓印,以及宋听风遗书存档。
出于习惯,纪询和霍染因没有放过一点东西,将这些证据也都挨个看了,内衣内裤和指纹拓印不用多说,罪证确凿,至于宋听风的遗书,那像是从哪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只有短短两指宽的一截,虽然看上去是草率了点,但决定跳楼的人必然已经万念俱灰,当时死者八成是见到什么,就在什么上边写。
档案看完了,霍染因将东西送还给兄弟单位。
兄弟单位值班的人四十来岁,老烟枪,从他们开始看档案时就开始抽烟,抽到现在,没停过,他接过档案:“连夜从宁市过来的?辛苦了,走个流程,我们这边能把档案发过去。”
霍染因:“都是办案,应该的。走流程耽搁时间,来了这里,还能去现场看看。”
彼此也不熟悉,这样泛泛接一句话就完了。
不过随后,这位老烟枪倒是很热情地邀请霍染因和纪询在局里休息,还替他们凑出了两张床铺——一张是折叠行军床,一张是三把椅子拼起来的“床”。
出门在外,能少折腾点少折腾点。
兄弟单位都特地帮忙准备了,两人也没说要出去宾馆开房。
纪询将行军床礼让给霍染因:“我睡椅子上就好了。”
霍染因也想把行军床礼让给纪询:“你在椅子上睡得着?”
“两者都不一定睡得着,我在家里也不一定睡得着。”纪询漫不经心回应,出门往车上走了一趟,再回来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个小包。
“想知道里头是什么吗?”纪询拿着包冲霍染因晃了晃,但没真让人猜,他很快拉开拉链,装在里头的东西暴露出来。褪黑素,助眠仪,安神香薰……一应助眠产品,将这不算小的包塞得满满当当。
“……”霍染因。
“嗑药续命。”纪询唏嘘一声,先拿出助眠仪,在自己的太阳穴和脖子处滚了几滚,接着吞服两颗褪黑素,最后还拿出安神香薰。
他不抽烟,对霍染因说:
“借个火。”
“咔嚓”一声,火苗先自火机中蹿出来,又移到烛芯上。
纪询将燃起的香薰蜡烛放在两张床的中央,而后他躺下去。
霍染因也躺下去。
警局里虽然没有很好的睡眠条件,但单独的空间还是有的,他们正置身于一个闲置的房间里,房间里有扇小窗户,为着两张床都能照到光线,所以特意摆得近了些。
——不是近了些,是很近。
纪询想。
他已经闭上眼睛,黑水娴熟地将他没顶,他躺在织成蛛网的纷乱的情绪之中,周围的一切,一阵风,一点声音,哪怕1°温度的攀升,都会触动他敏感的情绪网,在他整个脑海中回响。
他感觉到风。
自窗户吹入的风,在他和霍染因身体的间隙里穿过,今天晚上的风不大,蹑手蹑脚穿行的同时,还悄悄将霍染因的体温送过来……
霍染因身体的温度,隔着夜风,无声无息地传递到他身上。
霍染因呼吸的声音同时响在他耳畔,但真正侧耳细听,又听不见任何声音,好像对方的呼吸全是他久居黑暗之中所产生的臆想。
于是那点轻轻的呼吸,一下就介于实与虚之间,变成了一只软乎乎毛茸茸的猫爪,撩拨着他并不坚强的神经。
有好几次,纪询都想要干脆睁开眼睛。
但是睁开眼睛看什么呢?在黑暗里悄悄转头,做贼一样,偷偷去窥身旁的人一眼?
更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出现在纪询的脑海中,这种时候他总是没有办法控制他的大脑,一个又一个最原始最本真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直到许久之后,他突然发现,今天晚上那些属于过去的东西被挤到一旁了。
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全成了霍染因。
突然,耳朵捕捉到了一线声音,霍染因在行军床上动了一下,行军床的帆布被扯动,发出“吱”地一声。
纪询几乎脱口而出:“还没睡?”
霍染因:“嗯。”
对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冬夜月光下附着在叶片上的雪,薄而轻而凉。
“你也染上了我的毛病?”纪询开玩笑,“在想什么?想案子?”
“想你。”霍染因,“想怎么在你身旁睡着。”
风送来霍染因悠长的呼吸,他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里,清晰地送到纪询耳底:
“想怎么让你在我身旁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