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渔夫帽下, 段鸿文的眼神有些闪烁。
他看着面前的人,叫诸焕, 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非常亲和,一眼看上去,就让人产生些许安心的感觉,段鸿文也是因此而放心将那句话说出来的——他实在受不了了!
“魏真珠是谁?”诸焕问。
“我老婆。”
“为什么想杀她?”
“我老婆疯了。”段鸿文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神经质地左右看了看, “她不让我出门,控制我用手机,我上了厕所, 她都不许我关门。我跟她过不下去了,我们,我和她, 一定要死一个!”
“过不下去离婚啊。”诸焕提供建议。
“她不会跟我离婚的。一个女人,没有钱, 没有工作,又生了个聋哑女儿, 她怎么过日子。”段鸿文冷冷道,“她把我当成救世主,所以她宁愿死,也不会跟我离婚——或者她想要我死, 等我死了, 她就能继承我的全部财产了!”
眼前的男人说他妻子疯了, 其实就诸焕看,这男人也疯得差不多了,说话颠三倒四, 没个计较。
“你可以立遗嘱。”诸焕再度提供建议。
“你放心吧,我立了。如果我死了,她也要死。”段鸿文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我是来找你下单的,你就说能不能杀吧,问这么多七七八八的干什么?”
“谁介绍你来的?”
“卓医生。”
“——卓医生?”
“卓藏英医生,”段鸿文补充,“保健医院的医生。”
“哦……”诸焕说,他不知道这个名字,于是古怪的笑容从段鸿文脸上,挪到了他的脸上,“那么,十万块钱,先付定金一万元。”
他掏出手机,展示付款码。
“这么便宜?”段鸿文愣了下。
“怎么,少收你点钱,你还不乐意了?”
“那倒没有……”段鸿文赶紧刷了二维码,付了款,等确定钱款到账时候,他催促,“什么时候能杀人?你要抓紧,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段先生,你听过暗网没有?”
“听过了。”
“知道暗网上的匿名杀人都是……”
“诈骗。”
“知道得还挺清楚。”诸焕一乐,接着他摇摇手机,圆圆的脸上,笑意亲切,“那么法治社会,你凭什么认定,和你说杀人的人,不是诈骗呢?——哦,别想报警,你说你要杀老婆的事,我全程录音了。”
尸体的焚烧的地点不在主峰,从景区入口高速算,开到这个位置大概需要45分钟。
然而莫耐并不是就地焚烧掩埋,他烧完了还把尸骨收拾起来,再度带走。
本来觉得搜查任务可以结束的谭鸣九瞳孔地震,他无法理解的在频道里问:“这杀人魔在想什么,步骤也太麻烦了吧?”
不过好消息是这个石子路焚烧点离主干道不是很远,霍染因判断莫耐的体力或许不足以支撑他把两具尸体扛到很远的地方,由此推论,埋尸地应该也在道路附近不远。
有了方向,众人再次搜索。
一直到初六的凌晨3点,他们终于找到了两具被掩埋的尸体,同时在另一侧半山腰的丛林里发现了弃置的跑车。
高爽的尸体用一块床单裹着,坑挖了约一米左右,掩埋的很完好。卓藏英的尸体并不在一处,而是沿着道路再往前大约200米的附近,可能是太累了,莫耐处理丈夫的尸体比较潦草,坑很浅,尸首也仅用垃圾袋简单环绕着。
两具尸体都被挖去了眼睛和内脏,加之经过焚烧,皮绽肉翻,黑红一体,视觉效果极其震撼。
最先发现这两具尸体的,还是文漾漾与胡芫,可能今天晚上,幸运真的站在她们这一边,但运气太多,也未必是个好事。
至少纪询赶到的时候,文漾漾正蹲在路边呕酸水,一边呕,她一边坚强地看着手机屏幕——漆黑的夜里,手机屏幕那明亮的光隔着三米远都能清晰望见。
纪询本来是没怎么在意文漾漾的。
但他路过文漾漾的时候,听见文漾漾在念叨:“他……他摸着那双镶嵌入眼的褐色玉髓……她躺在那里,开始变得像一具美丽的人偶了……而人偶会变成鹤……展翅高飞的鹤……永不堕落的鹤……”
纪询头皮一麻。
他辨认出来了,这是他写在《永生之鹤》中的句子。
不用在这种时候对他公开处刑吧?再说,对着他写的东西吐,这怎么也不是那味道。他往前的脚步停下来,目光也看向文漾漾,义正辞严地说:“办案现场看闲书不太好吧?”
“纪,纪老师,我有点——呕!”文漾漾又吐了一口酸水。
“去旁边休息吧。”霍染因开了口,“不用勉强。”
“不,我可以。”文漾漾倔强地说,“我就是有点……没适应。没事霍队,我看看纪老师的文字就可以了……呕!”
“我看你是在为难你自己。”纪询无语道,“我这段不也是在写犯案现场的恐怖故事吗?你还打量着想要负负得正,刺激过了头好让身体保险丝熔断?”
“文字……虽然也是现场……但是美的。”文漾漾同样欲哭无泪,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从美的开始,逐步适应……马上就好,让我再朗诵一遍!”
纪询无可奈何,没再理人了。
霍染因已经先他一步进了隔离带,他跟着人,也往前去。
警戒线中,披着白大褂的女法医已经在现场开始自己的工作,霍染因站在警戒线的内圈中,一时半刻,没有上去。
他的手插入兜里,兜里有些平常没有的杂物,纸巾,糖果。
这些东西在他指尖翻转着,他想着跟在身后的那个人,要不要将东西拿出来呢?霍染因还没有做好决定,这时纪询已经从后头凑了上来。
对方的脑袋向前探了探,声音就响在他耳旁,对方透过他肩膀,朝现场瞟了一眼。
“黑糊糊的,看不见什么嘛。”
“……这回不作了?”霍染因说话,“不要纸巾和糖果了?”
“半夜三点了,能省点事省点事吧。”纪询唏嘘一声,“何况我也不进去,我就在外圈看看……不过,裹着高爽的床单,是条白色的吧。”
“是。”
“有点奇怪吧。”
“嗯,我们在别墅里看见的是蓝色条纹被套,这对应的,应该是蓝色条纹床单,但是裹着尸体的是白色的——刚才胡芫说,焚烧地的有丝织物残留痕迹——也就是说莫耐在有两条床单的情况下,烧了一条,没给卓藏英裹。”霍染因说,“所以,如你所猜,那条蓝色条纹床单上有他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他的声音刚落,胡芫的声音响起来。
“□□焚烧得很彻底,因为眼球和内脏被摘除,无法通过玻璃体和胃容物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了。具体的致死原因得回实验室看。”
纪询听完胡芫的分析溜溜达达,到了跑车的地方,他来回张望着这辆跑车,又拉开车门,朝里头看了一眼。
而后,霍染因的声音响起来。
“发现了什么线索?”
“有个问题。”纪询说,“他为什么要开跑车?”
“如果从室内同时丢失的金银首饰看,莫耐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很可能是因为跑车比奥迪价值高。”霍染因说,“但他把它遗弃在这里,说明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他不选车载容量更大又不引人注意的奥迪,确实不同寻常。”
纪询对自己只要提出问题,霍染因很快就能跟上不必过多解释这点非常满意,于是他又说:“里头的行车记录仪被破坏了。”
“唔……”这次霍染因沉思了片刻,然后掏出手机上网搜了一下行车记录仪的普及时间,百度第一条告诉他09年左右才进入中国市场,晚于莫耐进入监狱的07年,于是他挑了挑眉,“你是想说,他一开始连导航都用不来,现在却知道准确的破坏行车记录仪,学习速度惊人?”
“没错,一个人是不可能那么快速的了解的如此细致的,除非他有接应的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从国道去的春城,又从春城怎么来的宁市杀人。毫无疑问他有交通工具,或者可以乘坐交通工具。”
霍染因点点头:“如果有行车记录仪,我们就能知道他究竟是几点抛尸,几点遗弃的车子,就此能估算他抛下车子以后从这里走出去了多远。”
跑车旁往山下去的脚印已经告诉搜查人员不必再在这座山折腾,莫耐早就离开了。
纪询叹了口气,他摇了摇手中的手机:“他学得那么快,搞不好下山叫个滴滴直接出城了。”
在山上散了整整一天的各路人马,分批下山。
这回比之前的搜山好一些,至少找回了尸体和汽车,也对莫耐接下去的行动做出了部分分析。纪询当然跟着霍染因一起回警察局,到了警察局里,文漾漾总算喝上了口热水,她心有戚戚焉:“总算找到尸体,没有拖延到情人节,不然情人节搜山寻尸,也太可怜了……”
“单身狗过什么情人节。”谭鸣九路过嘲笑,“我这个有家室的人都还没抱怨呢。”
然而别看谭鸣九不显山不露水,二支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解决了个人问题,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赢家了,不过也因此衍生出了些毛病——比如越发的八卦婆妈。
“你又知道我单身了。”文漾漾气呼呼,“只是和我谈的那家伙整天让我转文职说安全,我寻思着什么时候分手而已,要安全我不会去考其他公务员吗?我来当刑警就是想摸枪!”
胡芫带着尸体进了实验室。
搜山的工作告一段落,其他警察能回家睡个囫囵觉,她则要熬夜工作,尽快查出尸体上的残留讯息。
霍染因对纪询说:“我送你回去。”
“唔,”纪询抬头看眼时间,他们三点搜到尸体,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不用了,我去你家吧,你家近,洗澡睡觉哪里不能做。”
霍染因一挑眉,没说什么,带着纪询回自己家了。
这两人离开了后,谭鸣九突然说:“其实我有点不明白,纪询他有手有脚有手机,为什么霍队整天的接他送他。”
文漾漾翻了他老大一个白眼:“可能因为霍队是个人吧。没法给纪老师开份工资好歹把人的出行问题给解决了。”
“……你,”谭鸣九欲言又止,“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吧。”
霍染因的屋子距离警局五分钟。
重新回到了这间空阔的房子,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不需要霍染因招呼,纪询自动自觉地要了霍染因一件浴袍,去了外头的浴室。
霍染因使用里边的。
他洗澡快,一会儿就好,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全身上下都带着水汽,一件白色浴袍随意系上,松松垮垮搭着肩膀。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喝着,闭合的房门忽然被敲响。
纪询说:“我可以进来吗?”
霍染因下意识掩了下浴袍敞开的衣襟,末了又觉得这个动作非常可笑,他的手指松了松,朝窗户上自己影子望了一眼,而后整理一下腰带,将浴袍系好,掩去大片胸口,抹掉发上水珠,才说:“进来。”
“我有个关于案子的想法——”纪询的眼神在霍染因身上轻轻一触,即刻转开,落在床上,他注意到床单被套和上回的不一样,都换过了,“这点还是先和你说。”
进来说这个,也是理所当然的。
霍染因唔了一声。
纪询也是刚洗完澡,可能是水有些烫,他脖颈连着锁骨处,难得泛起了一片氤氲的红,说话的时候,气管和声带牵动着脖颈的皮肤细细震颤……
霍染因有点懊恼地转开目光,将眼神盯在纪询旁边的门框上。
“之前我们都觉得,莫耐是从外头得到消息才越狱的,但是外头的消息是肉眼可见有数的,柳城监狱那边蹲了他小姨半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的线索。”
“你是想说……”
“换个角度想,莫耐有没有可能从监狱里的犯人那得到消息?”
霍染因凝神片刻。
“确实……我们下意识的认为犯人是被限制行动,于是忽略了他们同样有进有出,有一定的信息源。”
“那些人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不过可以简单推测,这个能给莫耐消息的犯人是最近进去的,而且多半是累犯。能让莫耐在意的消息,要么巧到刚好碰到相关人员,要么是莫耐特意拜托人去打听,只要是拜托,那他之前就肯定坐过牢,在监狱里和莫耐接触过。”
霍染因微微点头。
正式说完了,两人之间陷入了一些微妙的沉默。
他们穿着款式一样的浴袍,浴袍也算遮得严实,但两人的视线均没有往对方身上转。
正是心里有了鬼,才在这种本该正经的氛围中,寻思着些不正经的东西,乃至于视线,都不敢正正经经地看过去了。
“差不多了,就这样。”纪询为这次的对话做个结语,“时间太晚了,我去睡了。”
“嗯。”
“你也早点休息吧。”纪询又说。
“嗯。”
纪询礼貌地替霍染因关了门,而后他轻轻吁了一声,摸摸鼻子,有点懊恼。
一句骚话都不敢说。
说了搞不好……真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