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疯了,吉莉安对自己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下来,又是怎么跟着文卿离开部落的,就像当初她带着文卿回到部落的时候那样,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超出了她的设想。
一切都重演了。唯一的不同是上次她对带文卿回部落这件事一头雾水,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里她都稀里糊涂的,而这次她跟着文卿离开部落,却头脑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又或许她不知道,她只是假装知道。
但不管她知道还是不知道,事情都已经发生,而且没办法再回头了。
文卿走在前面,步履轻快,无忧无虑得像只鸟儿,而吉莉安不安地跟着他,落脚一步比一步沉重和迟疑,频频左右张望。
一开始头脑发热的冲动过去之后,悔意渐渐充斥了她的头脑,她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这么做了,虽然她曾经想象过这样的情景无数次,想象自己有一天会离开部落,远走他方。
“离家出走的感觉怎么样?”这时候文卿头也不回地问。
吉莉安咬着牙死撑:“好极了,自由的感觉比我想象的更好。”
“你觉得你以前不自由吗?”
“不如你来告诉我。”
文卿想了想,说:“我不觉得。”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这动作让吉莉安心里立刻紧张起来,顾不得反驳他的回答,慌忙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走了?”
一边问,她一边疾走几步,站到了文卿的身边,有些神经质地四下扫视着。
“你看起来很害怕。”文卿说。
“我当然害怕了!草原上每一个陌生的地方都非常危险,神出鬼没的魔兽就足够可怕了,运气不好的话我们都得变成它们的口粮。不过你看上去倒是很厉害,哈利,而且魔兽一般都待在自己的领地附近,我们现在不在任何一只强大魔兽的地盘上,所以它们对我们来说可能还不是大.麻烦。”
“那你在怕什么?”
“一些更可怕的东西。它们藏在树上、草丛中和泥土里。”吉莉安紧张地观察着身周,“草原上到处都是有毒的昆虫和蛇,在它们叮咬你之前,你永远发现不了它们。”
“噢。”文卿说,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你说的那些有毒的昆虫……包括蝴蝶吗?”
他的语气给吉莉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猛地回过头,顺着文卿的眼神望了过去。
一只金色的硕大蝴蝶停在距离他们不足两米的一株草上。
它的两只翅膀每一只都有成年兽人的巴掌那么大,前端修长地向外展开,而尾部则较为短小。翅膀整体是黑色的,上面布满了金色的绚丽斑纹,随着它的翅膀轻轻振动,那对美丽翅膀上的金色在阳光下缓缓变换,时而变为翠绿,时而变为幽蓝。
吉莉安的眼神凝固了。
不过文卿可不会觉得她是因为那只蝴蝶的翅膀太美才表现得这么僵硬。
“……当我没问。”他悻悻地说。
吉莉安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恶狠狠地小声告诉他:“那不是蝴蝶,那是蝴蝶蛛。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蝴蝶蛛的巢穴在地面上就像一个小土包,难道你忘了?蝴蝶蛛的巢穴在地面上很明显,你没有避开吗?”
“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吉莉安。”文卿很无辜地说,“你不是说白天它们会在巢穴里休息?所以我猜我们没必要特地躲开。再说,既然继续接近的时候你没有反应,我就当做没事了。”
“我在想别的事情!”吉莉安几乎快要尖叫了,“我以为你才是带路的那个!”
“对啊我是带路的那个,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只清醒的蝴蝶蛛。”文卿说,“看起来情报也有误。”
“一只清醒的蝴蝶蛛?不,更糟一些。”吉莉安沉着脸,“一般情况下,蝴蝶蛛在白天都不会在巢穴外活动,除非是为了交配。”
“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两只清醒的蝴蝶蛛?”文卿说,“听起来不错嘛,我们可以趁着它们忙的时候离开。”
“我们不可以。”吉莉安说,“我们已经引起这只蝴蝶蛛的注意了,看它振动翅膀的动作,振动频率快的时候,就是在警告我们赶快离开。”
“现在它振动翅膀的速度可算不上快。”
“因为像这样振动得很慢的时候,说明它已经将我们锁定了。”吉莉安的嗓音微微颤抖,“它决定对我们进行攻击。”
文卿沉默了一下。
“蝴蝶蛛是什么有毒?”他忽然问,“毒牙?还是吐丝?”
“它们的毒牙里的毒可以把我们都化成血水,它们吐的丝上的毒可以麻痹我们的行动,不过蝴蝶蛛最致命的毒在它们的翅膀上。它们翅膀上的鳞片有剧毒,一沾上,三个呼吸内就会毙命。”
“噢……所以等它的翅膀振动完了,就会飞起来,然后围绕着我们洒下鳞片?”
“对。”吉莉安没好气地说,“你想出什么办法来了吗?”
文卿掏出两个小瓶子,把其中一个扔给她:“把里面的东西喝下去。”他率先喝了自己手中那瓶。
吉莉安满脸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多的时间给她犹豫,她也只好照做了:“然后呢?这是什么?喝了以后能让我们隐身吗?”
文卿回头看了看她,耸了一下肩:“差不多。”
说完以后他就又回头看着那只蝴蝶蛛,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吉莉安心烦意乱的,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有出声说要走。
他们继续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只蝴蝶蛛舒展翅膀。
它缓缓地飞了起来。
速度其实并不慢,只是它飞翔的时候就和蝴蝶飞翔的样子一样,看上去总是比鸟雀或是别的会飞的昆虫更为轻盈和翩然。炫目的阳光下,金黄、碧绿和幽蓝色如丝绸般滑过它的羽翼,三种颜色流动变换着,叫人挪不开眼。
更引人注目的是随着它飞翔的路线洒下来的鳞粉,这些鳞粉大概每一粒都有芝麻那么大,在半空中轻得像是尘埃。
它们在这只蝴蝶蛛飞翔时翅膀扇动所造成的小型风圈内流动,这样看起来,就像这只蝴蝶蛛的身后跟着两道三色的小型龙卷风,龙卷风中光芒闪烁,三色光夹杂在一起,竟然意外地和谐与美丽,光点与光点之间的过渡流畅而圆润,丝毫不显得突兀。
又或者正是这样的突兀才让它那么美。
文卿看得出了神。
这样漩涡般的形状,艳丽夸张的颜色,鳞粉的质感所造成的那种特异的视觉效果,华丽,而又稍显怪诞的风格,令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梵高——
所有的画家里,妈妈最爱梵高。
她那么爱他,爱他身上那种荒唐的、不合时宜的童真,爱他疯子一样的絮语,爱他对弟弟提奥的深情和依赖,爱他漂亮的红发以至于她将自己的发色也变成了红色,她甚至就是因为爱他才成了一个画家。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爱上你爸爸吗?”他仿佛还能听到妈妈在他耳边轻轻地笑,“因为你爸爸见到我的第一面就夸我,说我和你外婆一样,都是红发的美人。他那时候不知道我的红发不是天生的。”
吉莉安的尖叫将他从回忆中拽出来:“哈利!该死的!鳞片落到我们身上了!”
“没关系,不用在意。”文卿抬起手,注视着几粒鳞粉落进他的掌心。
他下意识地想要握住拳头,可这个动作反而让鳞粉纷纷飞走了。
于是他放下手,转过半个身子看着在鳞粉中躲来躲去的吉莉安:“我刚才给你喝的是万能解毒剂,原则上说,它能解任何毒。”
“原则上说?!”吉莉安气急败坏,“原则上说你就敢这么做?而且你告诉我的是它能让我们隐身!”
“‘原则上说’是我想谦虚一下而已嘛。谦虚的言辞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文卿轻轻地说,“而且你问我它能不能让我们隐身,原意难道不是问她能不能让我们在险境里全身而退?效果是一样的,过程怎么样都差不多吧。”
“好极了,随你怎么说。”吉莉安铁青的脸已经完全无法再掩饰了,“现在,把这该死的鳞粉都给我弄走!还有蝴蝶蛛!它还在绕着我们飞!”
“……别这么暴躁,吉莉安。”
文卿手腕一翻,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人脑袋那么大的玻璃瓶,等蝴蝶蛛从他身旁飞过的时候,就用瓶口网住了这只它。
“好了。”他盖上了玻璃瓶的盖子,冲吉莉安举起手里的东西,“你看,我们安全了。”
吉莉安看他这一手都看傻了:“你抓得住它?”
“我想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文卿往上托了托玻璃瓶。
“你抓得住它还让它在外面飞来飞去地吓唬我?!”
“吓唬你?我没这么想。”文卿诚恳地说,“我只是觉得,你看,你不觉得蝴蝶蛛一边飞一边往下撒鳞粉的样子很好看吗?”
吉莉安无法违心地否认。
但现在她看文卿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史前的怪物。
“刚才我还在想我是疯了才会就这么跟着你离家出走,现在我才发现,就算我疯了,我也不是疯得最厉害的人。”吉莉安摇着头喃喃自语,“太阳神啊,我为什么碰见你这样的疯子?我们刚才差点没命了!你居然跟我说你这么玩是因为想看蝴蝶蛛攻击我们的样子!”
文卿试图解释:“我们不会没命的吉莉安,我保证,我有信心这瓶万能解毒剂能起作用……”
“真有趣。”吉莉安打断了他,“要是没信心,告诉我,哈利,难道你会马上离开?”
她金色的瞳孔凛然而美丽,几乎有种巨龙般的威严。
文卿与她对视,哑然了半晌。
“美丽都很危险。”他终于说,“因为危险,我们就不去接近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