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宫的后花园中,一处石桌旁。雨馨屏退了所有宫人,看着对面尤自悠闲惬意,嘴角一抹浅笑的旭尧,气鼓鼓地道:“哥哥你实在是太过份了。”
旭尧拢了拢衣袍,嘴角上扬,眸子中写满不屑,冷哼一声,道:“过份?我从未觉得。他是远古之神又能怎样,你若还认我这个哥哥,以后便不要再去紫微宫。”
“我为什么不能去紫微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千年里,素心那个女人是怎么欺负娘亲的,难道你都看不到吗?如今竟然还为了她,让娘亲为难。”
旭尧眸子一暗,没有话,情不自禁地咳了几声,皱着眉,脸色愈发苍白。
雨馨见他如此,也是不忍心责怪,长长叹了口,“哥哥,别再执迷不悟了,素心她不过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你爱!我不知道她同你了什么,让你这些年来一直对紫微宫存了心结,可是我知道,你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愿意面对。”皱着眉,握上他瘦削冰冷的手指,“哥哥,你这样折磨自己,我也会心痛的,醒醒吧!”
寂静无波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时不时下落的芙蓉花,落入水中,很快便随着流水飘远。良久后,才幽幽开口,声音有些虚弱无力,“她被父皇纳入天宫那年,我曾怨过,也曾恨过,一时心伤,才引发了旧疾。”理了理袖口,几许无奈,“我又何尝不明白她的为人,有目的有野心,还总是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不折手段得了天妃之位,却又在我面前装无辜,将一切责任推到避世不出的紫微帝君身上,毕竟我这个孱弱的太子于她而言还有几分利用的价值。”近乎透明的唇色,嘴角一丝苦笑,依旧那般清雅华贵。“而我竟还像傻子一样的错付真心。”
“哥哥……”雨馨吸了吸鼻子,“是她不知道珍惜,不配得到你的真心。”
“永昼宫养病这段时日,我也算是想明白了,或许她当年接近我,根本没有真意,不过是因为我的太子之位。”
雨馨挪到旭尧身边,坐好,单手托着下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哥哥,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旭尧笑了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追了凌轩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能被你爱着,是他的福分。”
雨馨连连头,嘟了嘟嘴,“就是,就是。”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不过,既然哥哥你都明白,为什么还要与紫微宫过不去,难为白萱姐姐?”
“我并没有与紫微宫过不去。”
“那……你是?”
旭尧皱了皱眉,“你有没有讨厌一个人,毫无缘由的就是厌恶她,见到她顺心顺意,你便会心中发堵?”
雨馨摇了摇头,“讨厌一个人?”惊呼,“哥哥你是白萱姐姐?”
微微颔首,“是不是很奇怪,听到你提这个名字我也会莫名地不痛快。”
雨馨皱了皱眉,“不会啊!白萱姐姐她人很好的,怎么会?也许你还不了解她,了解她了你就不会这样了。”
旭尧浅浅一笑,不抵眼底,蹙着眉,又低低咳了几声,“也许吧!”
雨馨也没再去追究旭尧为什么会对白萱心存芥蒂,令她惊讶的是,方才天后梓晴将他们两兄妹叫到房中,的那番话。原来紫微宫的那位帝君竟然是远古之神,怪不得紫微宫众人会尊称他为‘神尊’,会有那般让她心生敬畏,不怒自威的气势。也是明白了为什么时候,天帝和天后不允许她靠近紫微宫半步。
叹了口气,“但是哥哥你今日这般做法确实不妥,你让娘亲为难,也让梦玥表妹在一众神仙面前下不来台。”连忙起身,手抚着旭尧的后背,给他顺气,又倒了杯热茶与他。
旭尧接过茶杯浅饮了一口,苦笑道:“我且问你,若是母后有一日让你嫁与你不喜之人,你可愿意?”
雨馨一愣,想着若是她嫁的人不是凌轩,她宁愿不嫁。摇了摇头,“我不愿意。要是娘亲逼迫我,我宁死不从。”
“这些年来,母后虽然样样顺遂我的心意,可就娶梦玥一事,母后却是不会妥协。”
雨馨也是急了,连忙问道:“娘亲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梦玥表妹,为什么还要强迫你娶她?”
“许多事情不是只有喜欢不喜欢那么简单。天界的势力分布,你不明白,也从未想过。玉瑶山一族如今是舅父掌权,而当年母后为嫁父皇,与整个玉瑶山神族决裂。之前有父皇宠爱,母后倒是有依靠,但现在不同了,眼见着素心日益得宠,本来籍籍无名的落雪谷势力日渐兴盛。母后没了母族依靠,在天界孤立无援,举步维艰。”叹了口气,“我身子不好,若是将来素心生下神子,太子之位便不再是我。而今母后要我娶梦玥,也算是向舅父示好。”
雨馨眸子一暗,睫毛低垂,从到大,她一直无忧无虑,只知道围着凌轩转,能让她伤心难过的也只有他。而她却从来都不知道,她一向崇拜景仰,无所不能的娘亲心里竟然会这么苦。咬了咬唇,“可是哥哥,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另娘亲不这么为难,你也不用娶梦玥表妹吗?”
旭尧摇了摇头,“或许我能恢复神力,不再是这病恹恹的样子。但,那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唇角一抹自嘲的笑。
雨馨只觉得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透不过气来,轻轻晃了晃旭尧的胳膊,“哥哥,要不,要不我们去紫微宫,求神尊帮忙?”
“傻丫头,他既然避世,又怎会理我们这些事?”
抿了抿唇,低着头,有些沮丧,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那,我能做些什么?”
依旧那般清雅华贵,嘴角一丝浅浅的笑,眼中却是沉寂无波,“我今日同你的话,你只要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哥哥,希望你,还能如之前那般无忧无虑。”
咬着唇,睫毛轻颤,知道了这些,她哪里还能没心没肺地不放在心上?
旭尧叹了口气,冰白的修长手指优雅地拢着尤自温暖的茶杯。看着低头不语的雨馨,薄唇轻启,“这些年来,你一直追着凌轩不放,天界众神仙背地里怎么议论,其实父皇母后都很清楚,却没有拦着你,你可知道为何?”
雨馨猛然抬头,看着旭尧,摇了摇头。
“只有经历过龙汉初劫的一些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他们由神帝所创,更接近于远古之神。龙汉之后,便不会再有神生,而像你我这样的神子,不过是介于神与仙之间的存在,神力与他们相比,更是差之千里。”
雨馨了头,“这些我是知道的。”
轻轻咳了几声,“辅佐父皇的四极帝君中,紫微帝君执掌中天,如今才知他有另一个身份,自然不会被父皇所用。其余三位帝君中,青华帝君与长生大帝,一位慈悲众生,基本不在天界,另一位唯唯诺诺,不掌实权,而南极天皇大帝凌轩却手握天界重兵,又与紫微宫往来甚密。这五千年来,天界兵将虽然不敢违逆父皇之命,可私下里无不以凌轩马首是瞻。然凌轩性子不羁,行事乖张,父皇掌控不得他。”顿了顿,许久以来未曾过这么多话,旭尧长长吸了口气,才算平稳呼吸,“若是他能娶了你,父皇自然喜闻乐见。”旭尧看着雨馨脸色越来越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眸子闪过一丝痛色,仍是道:“得了凌轩真心归附,父皇便可震慑天界,从此高枕无忧。”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不相信,不相信昊天帝的宠爱是假的,不相信他们彼此信任的父女之情间夹杂了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雨馨咬着唇,眼神空洞,泪水顺着眼角滴落,掉到石桌上,逐渐扩散开来。她只知道自己在看到凌轩第一眼时,便认定了他,这一生,她只会爱他一人,却未曾想到这份她以为最单纯不过的爱之间却夹杂了这么多利益纷争。这样的事情,旭尧能看明白的,凌轩不可能不清楚,所以她这千年来的纠缠,在凌轩看来是不是根本就是目的不纯?
…………
“你们母后呢?”昊天帝一袭明黄色衣袍,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金冠束发,神色略显疲惫。这还是他五百年来,头一次踏足天后宫。
旭尧连忙拉着呆呆愣愣的雨馨起身,齐声道了声,“父皇……”
昊天帝皱了皱眉,看着雨馨,她从到大从来不唤‘父皇’‘母后’而总是扬起笑脸,暖暖地叫着‘爹爹’‘娘亲’怎么今日同旭尧一样,唤起了‘父皇’。心底有些不悦,“丫头,谁欺负你了?”
雨馨吸了吸鼻子,抑制住泪水夺眶而出,她想问问昊天帝,是不是像旭尧的那样,他对她的宠爱,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把她当作了拉拢权力的工具?
昊天帝揉了揉她的脑袋,以为她知晓了什么,爱怜不舍,“傻孩子,不属于的东西,便放手吧!”叹了口气,“彻彻底底的绝望一次,伤心难过后,才能涅槃重生。”
“爹爹……”
昊天帝已走远,听到雨馨唤他。转身,慈祥和蔼地看着她,“何事?”
雨馨咬着唇,摇了摇头,“没事。”挤出一丝笑,“我只是好久没看到爹爹了,想您了。”
昊天帝身子一顿,看了眼站在雨馨一旁,面色平静,眸子中沉寂无波的旭尧,叹了口气,“一家人是该好好聚在一起话了。”
转身,朝着天后寝殿的方向走去,脚步越发沉重。
五千年前,昊天帝在远古神族寂灭之时,临危受命,接掌天界。那时,各个神族部落对于天帝之位相争不下,最后无法,才推举了他为天帝,原因不过是他没有强大的家族作为依靠,孤身一人。
如今天界这一池水也是够浑浊的,各个后起的神族部落争相兴盛,而昊天帝却是没有平衡各族的实力。只能见得最初苦心经营的井然有序渐渐衰败,成了现在这样,众神仙贪图安逸享乐。
落雪谷与魔族勾结一事,昊天帝早就心中有数,故意营造素心受宠的假象,给与落雪谷鼎盛的权势。本想趁着出征魔族之际,令凌轩以落雪谷为前锋,胜了,落雪谷没有个数千年缓不过来,就算他们临阵投了敌,也给了他顺理成章除掉他们一族的理由。可是万没想到,魔君却在此之际苏醒,错失了机遇。
天界所有的一切,容宸虽然避世,但全然清楚,不过他却岿然不动,作壁上观。好在,有了天之极的契机,那日夙宇宫的书房中,容宸虽然语意严苛,却是给了昊天帝肃清天界的绝对权利。
…………
“梓晴……”昊天帝看着坐在梳妆台前,握着檀木梳子,发着呆,独自梳理着长发的妻子。
猛然转头,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匆忙起身,喃喃了句,“夫君。”而后抿起嘴,苦涩一笑,微微屈膝,恭敬行礼,眼中由迷离恢复清明,“不知天帝前来,有失远迎。”
昊天帝环视房间里,还是老样子,连着个花瓶的摆放都不曾变过。眸子一暗,“五百年,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叹了口气,走到梓晴身侧,伸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是我无能,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梓晴手里的木梳掉到了地上,她却不自知,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我知道,我都知道。”双手拥住他,“可是我多么希望,我们只是一对平凡夫妻,就像凡人那样,就算只有百年的相守也是好的,不用像现在这样。”将头依靠在昊天帝的怀中,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昊天帝亦是心痛难耐,“再等等,等我处理完一切,旭尧有能力接手天界之时,我便放下所有,回到我们以前的家。我不再是什么天帝,而只是你的夫君。”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天帝之位看似风光,可处处磨难,进退维艰,最后他只能收敛所有雄心,忘却抱负,甘心做一个碌碌无为之人。这样的生活,他早就厌烦了,是到了收手的时候了!“我知道你要的从来就不多,不是什么荣华富贵,只是简单安稳,一生相守而已。”
梓晴了头,“你不用了,我都明白。”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们一同经历过太多的风雨,她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苦楚。叹了口气,“可是,可是雨馨她该怎么办?她对凌轩那么死心眼!”
“没有什么能敌得过时光!她从未经历过太大波折,这样的事情于她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但是我不忍心。难道凌轩他,真得铁了心要娶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昊天帝了头,“太极宫册立天后的文书都已经送到我的书房了。凌轩被魔君所伤,失踪数十日,凡间也不过一年多。可就这一年的相处,竟然比得上雨馨数千年的执着。或许雨馨与他本就无缘,强求不得。”
天后尤不死心,“那女子不是查不到任何来历吗?难道凌轩不知?”
“他怎会不知?可就是死了心地要娶那女子。若是雨馨解不了这个心结,便去鬼帝那里取得忘川之水,让她从此对凌轩绝了念想吧!”
梓晴叹了口气,“也只好这样,若是有可能我希望能替她担了这所有的苦痛……”
“什么傻话!旭尧不理解你,雨馨又是个贪玩的性格,你这个做母亲的难处他们就从未曾替你想过。我们为人父母,能做的都为他们做了,但他们的脚下的路,无论平坦,还是荆棘,都得他们自己走。”
…………
雨馨在窗外,捂着嘴,死死地咬着唇,泪水夺眶而出。身子贴着墙,渐渐滑落。蹲在地上,抱着膝,脑中一直盘旋着一句话,“他要娶亲了,他不要她了……”
方才昊天帝刚刚进了寝殿,雨馨便随在身后,躲在窗外偷听,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番话。只觉得眼前一黑,心痛到无法呼吸,灵魂彷佛也在那一瞬间一同抽离。手死死地攥着身侧开到荼靡的蔷薇花,花枝上细的刺,扎进手心里,鲜血顺着白皙的手指缝隙滴进土里,她却丝毫不察觉。心里的痛比手上的痛,痛过千倍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