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想来,蒲素除了在部队当新兵那段时间,这一生大多数时间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得算是比较精彩了。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功成名就,但成年后缺钱花的时候也不多,有着不错的家人和家庭关系。虽然遭遇过背叛,却也认识了一些很是不错的朋友。
感情上爱过,也被人爱过……觉得差不多够了。目前又处在自己比较满意的生活状态,足不出户,却真的挺满足。
只不过具体到这边,真是高兴不了两天。果然得意就要忘形,前天那一章稍稍显露出一点自得,果断就被灭了。
“冷酷……无情……”
好在习惯了,还有什么词汇比“习惯”更能代表态度?说实话,不来这么一下心里还有点发虚,不那么“习惯”……
这应该就是贱入骨髓的真实写照。
……
“逃配额”这种事情,说白了是违法行为,但当时国内基本不管。因为这种做法首先提高了国内企业的出口创汇,工厂有活干,机器能开工,解决了创汇、就业、生产、以及税收等等问题。
完全符合那时候好猫坏猫的观点。
这种所谓违法行为,违的也是人家的法。等同村里人偷偷掘开了邻居的堤坝,把人家的好水放进来,把自己多余的腐水放过去。这种情况下,村里的民兵队长和村支书不说撸起袖子帮着一起加油干,起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到。
哪怕邻村发现了以后找上门来理论,只要不是当场被抓,这边也是极力袒护,百般包庇。事发之后,除了在外村被截获的那些损失,其他啥事都没有,不存在一丝法律风险。可能应该有,但是蒲素的经历告诉他,真的是屁事都没。
他们后来在那边出过事,美国出动了直升飞机截获,FBI出动,和拍大片一样,最后也就只是从公路上截获了一个空集装箱车队,司机都是西班牙语比英语说得溜的拉美裔。被破获了那条线路,只是断了一条财路而已。
实际损失当然也有,但和巨额利润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这个生意是徐家伟的老婆发现的,他老婆也是同行,海运操作。不知怎么接触到了这个门路,摸清了门槛后,慢慢徐家伟也参与进去,当时是个类似二级代理那样的角色。
说一下这个行当的利润,当然都只是个比方,具体真实的数字不说了,比例是差不多的。以去美国为例,一个高柜集装箱(高柜比普柜高1英尺(一英尺等于30.44cm)。无论高柜还是普柜,长度和宽度是一样的)从桑海码头出发去东岸,包括运费以及所有杂费在内,也就是货代俗称的“all in价”。
到了那边货物可以提走,能完税,可以直接在商场售***如一个柜子,蒲素得到的价格是3万美金,那么卖给想逃配额出去的客户,最早时候起码可以卖到7万美金左右。
当时没有竞争,做这个的很少。可以说,只要找到胆子大,敢这么操作出口的客户,价格完全随意制定。绝对的卖方市场!
后来成本价低了一些,出现了竞争,相应卖价也下来一点,但是整体利润基本没低多少。出现竞争,基本也玩不过蒲素他们。因为他们早期有了惊人的高利润积累,可以给客户一定程度上的保障。而小打小闹刚开始做这行的,几乎没有实力做到他们那样。
这一行毕竟有风险,如果给抓到对于企业来说是不是就是血本无归?
做出口的企业也不是傻子,万一黑吃黑,货物交给你,你私吞了,然后谎称被美国那边扣了,人家找谁说理去?
所以,中后期需要一定的财力保障是必须的,那样的话客户也会更加信任。动辄以几万美金一个货柜做担保,有的客户一走就是十几二十几个货柜,一般人担保不起。
蒲素他们的规矩是不管你柜子里装什么,金山银山也好,或者一堆破报纸也好,统统以一个货柜十万美金的货值计算,这个规矩不接受任何商议,规矩就是规矩。
如果被扣押或者出了事情,只要那边提不到货,统统以六折形式进行赔偿。也就是说出事了一个货柜赔六万。对于客户来说,货值远远不止这些,但是作为承运方,蒲素他们最多也只能给出这样的保障。
做这种生意,谁不需要冒点风险?富贵险中求。他们能承担这些责任,已经算是有良心了。
具体操作就是在律师行、或者客户认可的第三方,出货前押钱进去。出事了,客户把钱拿走,没出事则万事大吉。
所以,这种玩法对刚起步的来说很难。凑个几万十几万美金容易,出货量多了,他们完全顶不住。刚起步,钱还没开始赚,万一出事了,还得赔个精光。
而且,吃这碗饭的基本没好人。发展到后期徐家伟他们就举报过同行,也被举报过。蒲素也被牵连过一次,赔了一些钱,后来看看形势不对,也就见好就收了。
恶性竞争一旦开始,只要出现过互相举报这种局面,就没法再玩了。
操作时一个货柜不管你塞多少货物进去,有本事塞的一丝缝隙都没有,是你的本事,只要能装得下怎么都行。
至于配额,之前是黑市交易,私下进行转让配额。比如某企业按照核定,一年给他1000打的额度,实际上他们没那么多订单,反而是卖配额还比较划算,所以就把额度卖给其他不够用的单位,后来有了正式的配额交易所。
2002年以前,出口配额指标一般根据地区与行业,按照业绩排座次,由主管部门统一分配。2002年1月1日起,纺织品配额开始分成招标、自主申领和业绩分配三种分配方式。
由于历史的原因,配额主要发放给了国有商贸企业。国有企业拿到配额之后用不掉,上交又觉得可惜。因此有人想到了将配额转让,一些门路多的人开始像炒股一样炒配额,凭借和国有外贸公司的关系,拿到了那些富余的配额,然后寻找买家。
通常有很多小外贸公司攀附在大公司周围“搭便车”,这些小公司赖以生存的就是炒配额,而大公司也能业务量虚涨,获得更优厚的待遇。买配额的交易非常简单,缺配额的出口商提供商品的配额编号,如果对配额价格满意,按行规,先支付30%的定金到一个指定账号,并提交全套资料。
出售配额的所在公司帮助出口企业拿到由外经贸司盖章的配额证之后,出口商就可以持配额证到当地经贸部门换配额单、报关联,实施出口业务。但在当时的制度下,只有原有的进出口公司即所谓原有进出口业务的才有配额权利,后来者连参与配额投标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乡镇企业,外贸加工厂连自主出口经营权都没有,根本就没资格购买配额,花钱也没用。嗯,到也不是没用,只要肯花钱,像蒲素他们这样的人可以帮他挂在别的正规外贸单位下,用人家的单证和手续出口。
蒲素就认识一个女的,大长腿,某省会来的,在桑海做配额个体户。在一家海运公司里就租一张桌子。对,单枪匹马就租一张办公桌捣鼓这个。过的也很潇洒,当时30岁了还单身。只不过她类似配额中介,而蒲素他们搞的更简单直接粗暴。
哪边都有蛀虫。这种生意的核心在于美国那边要能搞得定,资本主义灯塔国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不知道有没有听过“铁锈地带(Rust Belt)”这个名词。这个词最初指的是美国传统工业衰退的地区,现可泛指工业衰退的地区。
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美国一些地区因为水运便利、矿产丰富,工业城市也一度相当发达。然而自从美国步入第三产业为主导的经济体系之后,这些地区的重工业纷纷衰败。很多工厂被废弃,而工厂里的机器渐渐布满了铁锈,因此那里被称为铁锈地带,简称锈带。
美国开始玩金融、玩高附加值第三产业以后,并不是人人都能受益。那些锈带地区的人日子可谓水深火热。咱们曹德旺曹老板在美国开玻璃厂的地方,算是锈带地区相对还算不错的地方,毕竟那边是给福特加工玻璃的传统地区,工厂关门没多久。
但是那些地区的码头和整个工业体系都在,而且以前繁荣的时候也是过过好日子的。所以,愿意铤而走险的大有人在。聪明的中国人只要稍一挑唆立刻就能一拍即合,在起先尝到甜头后,很快就和咱们沆瀣一气,无法自拔……
至于“逃配额”的方式有很多种,蒲素基本都参与了。但其中最简单粗暴的就是之前说的那种。其他的至于走第三国的曲折路线,严格来说则属于是利用规则漏洞,并不算违法。迂回也是一种策略。这一种出口渠道就是——转道配额更便宜的国家进入目的国。或者很多企业花低价购买韩国的配额,然后让货物从韩国出口去欧美。
此外,很多出口企业也会去一些配额限制比较少的国家投资,比如柬埔寨、越南、马来西亚等,从而甩掉配额成本的包袱。具体怎么操作,其实很简单,可以说非常非常的简单,但实在当时那么做的也并不多。以后或许会说说详细过程,这其实都是改开后那一批人的创业史,很不容易。
这些历史不说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压根不知道当初咱们的血汗工厂为了往外卖点东西是有多不容易。(除了国营,基本都是血汗工厂的产品,企业的红利来源就是廉价的劳动力。以蒲素见到的那些工厂现状,可谓是触目惊心。)
而蒲素后来惯用的路线,其本质就是内外勾结。美国监管的还是很严格的,手续不齐不能上架发售。但他们的路子种种手续都能全部做好,货到了那边仓库,蒲素这边通知客户把余款付掉。钱到了,再通知那边放货,客户把货拉走直接就可以发售,手续都完备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贵,还有企业要这么出货?当然是有利可图。
当时的配额价格,具体海关编码和品名就不说了,某一项销量很大,在美国可谓人人会穿的一个品类,最贵的时候黑市配额十几、二十多刀一打。一个货柜能装多少?
别的不说,光是配额费用就很吓人了。而且没有外贸出口权的花钱买都买不到。乱七八糟的杂费和挂靠费用下来,成本就更可观了。
这种情况下就是蒲素他们的机会。
那天关兵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并没有邀请蒲素参与的意思。所以蒲素虽然一听这个好事情,心里就开始蠢蠢欲动,但是吃相要有。
关兵没有邀请他,也就是对他表达出类似:“有没有兴趣?有兴趣一起发财……”的意思。所以,他也就听关兵在那说。毕竟,关兵的上家徐家伟他到现在也不认识。
再有想法,也不能急吼吼,得等时机。
但自此他是存了一个心眼,没事就开始了解这个门路,找许爱军,让她和有联络的同行问问。在这个时候克里斯雷介绍了个人给他。
雷军以前是国际快递大企业出来的,那家企业确实很厉害,他在做快递的时候,下面一个小代理公司里面一个送货的小弟,一直纠缠他。所谓纠缠也就是一直主动和他联络,有事没事套近乎,哪怕他早都不在那家快递公司里,还一直有联系。
雷军这人在国外生活多年,素质还是不错的,按理说一般人不会搭理一个抗着快递箱子送件的小弟。据他说那家伙像是牛皮糖,他也不好意思不搭理人家。这个现象其实也能反映出一个人只要脸皮厚,找到机会后肯拉的下脸,早晚会有机会。
那个人现在已经不是快递小哥了,从原来的快递公司拉了业务,比如说老板原本给客户八折运费,他给人家六折。
从公司跳槽后,自己靠着撬来的老东家业务,其实也能生活的不错。那家伙灵活,看着客户以样品名义采用快递形式逃避海关申报和检验,本质上是出口商品后,动了脑筋。他找到雷军,希望介绍一个能卖给他报关单的路子,每一票他付钱。
雷军给他纠缠的没办法,就找蒲素,蒲素则找了一个进出口的客户,约了在欧登保龄球馆边上吃饭,那天蒲素是第一次见到钟云。
这个叫钟云的家伙,之前其实提起过。小个子,大概1米65左右,病态般的迷恋大长腿。一个回合下来,对方如果不换几双丝袜和高跟鞋,不能让他尽兴,这么多年不知道给各路女人骗了多少钱。
投资澳洲股票,买了智利的铜矿,因为那场智利大地震,后来亏到每股股价0.01。他自己笑着对蒲素说,当时急的他日夜看公司通报,硬生生把英语程度提高到了全英文通报,基本都能看懂的地步了。
这家伙其实是个人才,也是个自强不息的典型,就像是个打不死踩不烂煮不透的铜豌豆,和小强类似。蒲素曾经想过,如果真有核灾难,人类少数的幸存者里应该有他。
钟云不光个子不高,相貌也略显猥琐,枣核头两头尖,皮肤漆黑,看上去就不像是桑海人,却说的一口流利的桑海话。他是常州人,离桑海不算远,语系相近,而且算是个玲珑的人,比较聪慧。
钟云在老家读的技校,技校毕业大概在工厂里上了两年班之后工厂也倒闭了,走投无路之下来到桑海,从搬运送件的快递员干起。和蒲素认识时已经穿了一身小西装,打起了领带。
那顿饭,蒲素没怎么搭理他,第一印象不好,所以大部分时间只是和雷军在聊天。而他带来的那个进出口商,和钟云交谈了几句之后,也没啥兴趣。进出口单证提供一次每一单大概才几百元,就这点钱,有那功夫人家干点什么不好?
这种见面,其实都是给面子。现实里其实有很多这样的时候。雷军给钟云盯的没办法来找蒲素,蒲素给雷军面子找了个朋友,有当无的来谈谈,大概率都是这种结果。
能谈成的算是天意,大多数时候是礼貌的告别,说着回头联系,其实就再也不见了。
当时蒲素表露出的态度很显然,对钟云不怎么上心。他不是个很有涵养的人,就算有时也会虚伪,在钟云这里也不会。他不是嫌贫爱富,就是钟云这人的气质和形象实在不讨人喜欢。
但是随后他就感受到了钟云的“热情”。见面时雷军介绍交换了名片,然后隔三差五他会接到钟云的问候短信,接着以声称要找办公场地为名,让蒲素给他介绍。蒲素顺口让他来秋香花园,据他所知二楼有空的办公室,让他直接找余小姐。
不出意外,他在楼下租了间办公室,从公司老板到员工就他一个人。人不在办公室了就电话转移,转到手机上。在外面电话响了,钟云会立刻找个安静的地方,手捂电话接起,掐着喉咙说:“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