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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冤情

菊花的刺 古龙 13568 2024-11-18 09:39

  菊花出

  ‘菊门’,这个名词好怪。

  怪得就像有人叫王小呆,又有人叫李员外一样。

  可是它现在的名声可比‘快手小呆’和李员外要来得响亮,也更能震撼人心。

  毕竟现在‘快手小呆’已死,而李员外成了丐帮的叛徒后,也消失了踪迹。

  而‘菊门’这个神秘的组织却一下子冒了出来,也被人传诵谈论。

  没人知道‘菊门’是个什么组织,然而‘菊门’所做的事、所杀的人却让人觉得它是个有实力的组织。

  当然会杀人的组织也是个令人感到可怖的组织。

  它有实力是因为它不畏权势,连许多大帮大派里的人它也敢杀。

  它可怖,却是因为它什么人都杀,而被它所杀的人,尸体旁边总是会留下一朵菊花标记,让人一看便知此人为‘菊门’所杀。

  而那菊花的标记却有许多种,像银制的啦、铁制的啦,甚至是一朵真正的菊花。

  现在让我们来细数这半个月来‘菊门’已杀了哪些人?又做了哪些事?

  ——‘武当’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青云剑客’萧晴,死。留下铁菊花一朵。

  ——长江水寨大寨主之子‘霸蛟’林伟民,死。留下银制菊花一朵。

  ——‘花蝴蝶’司徒浪,死。留下铁菊花一朵。

  ——‘粉面狼’陈季平,死。留下白菊花一朵。

  ——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号称‘铁君子’的死,因为‘铁君子’周连山为南七省的总教头,竟然也死了。留下的也是一朵白菊花。

  这些死人当中有江洋大盗、有采花淫贼、甚至有名门正派之士,这就令人费解。

  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个正派,或者是邪教的组织。

  但有一点能肯定的。那就是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的武功都称得上高手,而且还是一等一的高手。

  ‘菊门’能杀了这许多高手,当然它是个有实力的组织。

  至于这个组织所做的事,却更令人猜不透,因为它做的全都是善事。

  ——江西大水,赈银三十万两。

  ——安徽苦旱,赈银三十万两。

  ——五台山入秋布施白米二十万石。

  ——青平府济贫白银十万两。

  ——以及许多修桥、铺路、筑堤等等,所捐之银更是难以估计。

  所有的赈银署名全是‘菊门’两个字。

  有这么一个好人坏人都杀的组织,有这么一个财大行善的组织,那么‘菊门’能不被人谈论、不被人传诵吗?

  有人对‘菊门’颂扬,因为它救人无数。

  有人对‘菊门’惶恐,因为害怕自己成了它下一个要杀的对象。

  更有人对‘菊门’极思报复,因为它杀了自己的亲人。

  然而却没人知道它到底由哪些人所组成?而领导人是谁?总坛又设在哪里?

  因此它就像个幽灵,无时不在。

  于是它也让江湖沸腾,武林人士震慑。

  李员外重新换过装扮。

  现在的他看来真像一个如假包换的员外。

  员外帽、福字图案厚底鞋,再加上一袭宝蓝锦织罩袍,手里摇着玉骨描金扇,甚至为了使自己看来更像员外,他另一只手里竟握着两个铁球,一面走,一面不停的搓转着。

  而他的十只手指,竟有八只戴上了形状、大小不一的各式宝石戒指。

  光这一身行头,燕二少留给他的五千两银票,已去了大半。

  他有些心疼银子,然而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每一个城镇都有乞丐,甚至都有丐帮的分舵,他要躲开丐帮的追缉,似乎没有比装扮成一个员外更能避人耳目。

  他沿着大路走,目的洞庭湖的君山。

  只因他从不坐轿、也不乘车、更不骑马。所以他也不知道从这儿到君山他要走多久才能走得到。

  也好在燕二少并没要他赶时间,也没期限,只要他到君山看看燕大夫人的娘家,有没有什么变化。

  所以他摇着扇子,安步当车,更有些神气的左顾右盼。

  人都有种虚荣心,也都怕锦衣夜行。

  再说李员外这一辈子恐怕只有现在穿得最体面、而又最多金,那么他怎能不炫耀、不神气?

  看样子,如有可能,他真会告诉所有的人他就是李员外呢!

  一路来他已碰到过许多丐帮弟子,甚至他还丢过几个小钱在他们的钵里。

  连他自己也感到好笑,因为竟没一个叫化子多看他两眼,当然更没人认出他就是‘丐门之宝’,如今亡命天涯的‘荣誉总监察’。

  风快,却没江湖传言来得快。

  风冷,却没两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更令人发冷。

  李员外走累了当然得休息。

  更何况他本就好吃,尤其在看到这家酒楼的招牌居然是‘满意楼’的时候。

  ‘满意楼’的酒菜还真令人满意。

  只可惜李员外在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后,他已感到不满意。

  不但不满意,甚至有些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听说丐帮悬赏一万两,要李员外的人头。’

  ‘这有什么稀奇,我还听说“菊门”悬赏十万两要他的行踪呢!’

  ‘哦?这倒是个发财的机会,娘的皮,就不知道那龟儿子躲到哪个洞里去了……’

  ‘那是当然,如果我要知道有人肯出那么大的花红买我的命,而且又是“菊门”和“丐帮”,我早就先找一棵歪脖子树,自己吊颈算了,免得将来活受罪。’

  ‘就不知道这个李员外到底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好像人人都要他的命……’

  ‘这你就不懂了,丐帮要杀他是因为他犯了淫行,而且还残害同僚,意图夺位,至于“菊门’嘛!嘿……嘿……我也不知道。’

  ‘你他妈的这不是废话!丐帮要杀他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我想知道的当然是“菊门”怎么也会找他……’

  ‘我又不是“菊门”中人,我怎知道为什么找他?’

  ‘听说“菊门”神秘的很,这……这就算有人找到了他,又到哪去通知和领赏?’

  ‘这你放心,只要你小子找到了那个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淫虫,只要在任何城楼上点

  上三盏红灯笼,包管不出一个时辰,自然有人会找你接头,怎么?你小子要有消息可不能吃独食哟!’

  ‘我他妈的哪有这种财运?不过以后我可是要多留意留意又矮又胖的乞丐了,说不定时来运转,真让我碰上了也说不定哪……’

  ‘说得也是,李员外现在可真成了金元宝,人人抢着要哩……’

  接下来的谈话已没啥听头。

  不过李员外又陆续了解到一些‘菊门’崛起江湖的事。

  摸了摸后脑杓,李员外实在不明白,自己这颗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脑袋,竟然会那么值钱。

  丐帮悬赏自己尚有话说,这个‘菊门’又是什么玩意?这又从何说起?

  他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有人敢在背后骂自己是条淫虫外加龟儿子。

  无论是谁听到有人当面这样批评自己,就算摆在面前的是龙肝凤胆,恐怕也会一点胃口都没有。

  瞪着那两个自己只用两只手指头就可捏死的九流混混,李员外却一点脾气也没有。

  虽然他心里已把那两个人从头到脚骂了不只十遍,可是一旦迎上了他们的目光,李员外却露出友善的微笑。

  这时候他又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龟儿子?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反应,当看到有人对自己笑的时候,一定会多看对方两眼。

  所以那两个九流混混,一看到隔着两张桌子的李员外,莫名其妙的在那对着这边傻笑的时候,他们多看了他两眼,并且同时站起,也同时走向了李员外。

  也或许那两个人看到了李员外一身珠光宝气。

  也或许李员外的‘微笑’让那两个人消除了敌意。

  总之,原本两张颇含敌意的脸,已换成一副笑容。

  ‘阁下,我们认识吗?’靠左的瘦小汉子说。

  ‘认识!王八蛋才认识你们。’李员外心里这么想,嘴上可没这么说。

  ‘噢,您这位……您这位敝人似曾在哪见过,面善的很,就是一时想不起,你姓……’

  ‘我姓霍,霍槐,您这位贵人,在下……在下也面善的很。’叫霍槐的一面说,一面一双鼠目直瞧着李员外手上的八颗宝石戒指。

  李员外心里想:‘他奶奶的,这还真是活见鬼,面善的屁,我瞧你恐怕对我的戒指面善。’

  故意晃动一下手指,李员外摆出一副热络劲说:‘啊!我想起来了,霍兄,对、对,您姓霍,没错、没错,这位是……’

  另一位三角眼的仁兄一听李员外问到了自己,连忙自我介绍的说:‘我姓李,十八子李,李桂秋。’

  ‘李兄,久仰、久仰。’李员外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在说:‘李桂秋,娘的,等下你就知道你会不会跪下来求我了。’

  有些受宠若惊,两个人同时道:‘请问阁下……’

  ‘噢,你们瞧,我居然忘了介绍我自己了,嘿嘿……对不起、对不起,敝姓整,整齐的

  整,整圆旺……嘿嘿……整圆旺,两位请坐,两位请坐……’

  当然要坐,您没瞧见那两位的眼珠子就差些被那八颗宝石戒指给黏住了似的。

  霍槐一面坐,一面拉交情的说:‘整兄,你这姓还真是少见呢!’

  ‘我的儿,整你冤枉吗?怎会不少见?’李员外想到这,差些笑了出来。

  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说他乡遇故知。

  也不知道三个人是怎么攀上了同乡的关系。

  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相逢恨晚。

  反正酒壶已堆满了一地,话也说了不少。

  李员外现在已经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些江湖上发生的事情。

  看看也到了该醉的时候,借故上茅房,李员外把刚才喝下肚的酒,一滴也不剩的全吐了干净。

  回到座位后,李员外趴在桌子上,嗯,那模样可还真像是烂醉如呢。

  ‘整……整兄,今天能……能与您相交一场,是……是兄弟的福气,这个东……东道就由兄弟来……来请。’霍槐的舌头虽然大了,可是他却仍然盯着人家的手指猛瞧。

  ‘对……对……让我们结……结过帐后送……送整兄回……回去……’

  敢情李桂秋也差不了多少,就不知道他准备把李员外送回哪去?枉死城?还是乱葬岗?

  ‘有人请客,李员外必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

  更何况李员外本来的意思就准备让这两个财迷心窍的宝贝付帐。

  夜凉如水,寒风凛人。

  霍槐和李桂秋二人一出了‘满意楼’,似乎让冷风一吹已清醒不少。

  他们现在正一左一右的架着李员外,尽朝着人少而又偏僻的地方走去。

  当霍槐暗地里用手掐了好几次李员外,都没见他有所反应,于是他笑了,笑得好冷。

  镇外这一片高大黝暗的白杨木林子里——

  ‘我看就是这里,怎么样?’李桂秋望了望四周说。

  ‘好,我看这里挺合适的,妈的皮,这小子还真重,他简直压得老子喘不过气来……’

  放下了李员外,霍槐一面用手插着腰直揉,一面又骂:‘他妈的,你瞧这小子还真跟头死猪一样,嘿……嘿……天下岂有白吃的饭局。’

  李桂秋这时也同样得意的笑骂道:‘可不是,这小子也真能吃喝,这一顿饭竟吃掉了咱十两银子,他妈的,这十两银子寻常人家已够吃上半个月,却让他一顿就吃得鸟蛋精光……

  ‘老李,你也甭念了,等下补给你就是……’

  霍槐在左,李桂秋在右。

  他们二人各执起李员外的一只手,正使劲的想要剥落他手上的戒指。

  ‘娘的,这个死胖子手指头这么粗,这……这怎么剥嘛……’

  ‘说得也是,老李,把你靴子里的匕首拿出来,我看干脆剁了可能省事些……’

  这一头霍槐已硬拔了老半天,额头都已见汗,却连一只戒指也没拔下,不觉恨声说。

  明晃晃的刀,明晃晃的一双眼。

  明晃晃的刀却没明如秋水的双眸来得亮。

  目光如刀,笑里更像藏着无数把刀。

  而无形的刀,甚至比一把真正的刀可怕,因为刀已‘当啷’一声落地。

  就像看到鬼一样,李桂秋握刀的手已空,并且颤声说:‘你……你……’

  仍在低头用力的霍槐听到李桂秋语不成声,心里有些奇怪,却连眼也没抬,只顾说:‘你活见鬼了?还不快捡起刀子……’

  李员外收回了手,并且叹道:‘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

  一下子没抓牢对方的手,霍槐起初还以为人家醉里翻身,可是当他听到李员外的话后,竟似针扎一样,猛地退后数步。

  他自己才像活见鬼一样,瞪着鼠目,张口结舌的说:‘你……你没……醉?还……还是你醒啦?’

  李员外伸了一个懒腰,懒声懒气的说:‘我没喝酒怎么会醉?我要醉的话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喽!’

  ‘怎……怎么会!我们明明……明明……’霍槐哑着嗓子说。

  ‘明明看到我喝了是不?而且我还喝了不少对不?’李员外笑嘻嘻的说。

  两个人同时点头,因为他们实在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也都想知道原因。

  ‘吐了,我把我喝的酒全都吐了出来,就这么简单。’

  ‘那……那你是装醉……’霍槐虽然有些惊异,却不失镇定的说。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装醉总比你们谋财害命好上太多、太多啦……’

  ‘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李桂秋惶声道。

  ‘唉!说实在的,你在我身上“毛手毛脚”又捏又掐了好半天,起初嘛,我还真不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一见你拿出刀来要剁我的手,我才真正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李员外叹了口气,有些十三点的说。

  霍槐、李桂秋两个人没毛病,岂会听不出李员外话里的调侃?

  也或许他们认为李员外是个年轻的员外,更是只肥羊,根本没想到其它方面,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霍槐阴沉的说:‘嘿……嘿……你既然知道了我们的意思,那么何不干脆点?’

  李员外古怪的看着对方,蓦然吼道:‘霍槐,我看你真是活见鬼了,既然打主意打到我李员外身上来了,你们也不打听打听……’

  李员外?如果人家是李员外这哪还用打听?

  ‘李员外?你是那个李员外?你……你不是叫整圆旺吗?……’李桂秋这下可惊慌了。

  ‘我的儿,连整冤枉你都不懂?笨喽,真笨喽……’李员外笑出声来说。

  两个人嘴里同时念了两遍,可不?人家正是整冤枉来的。

  人的名、树的影。

  然而利欲熏心下,这两个人彷佛已忘了人家是李员外这回事。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简直已把李员外当成了待宰的‘痴肥员外’。

  两个人脸上兴奋的表情。还有看李员外的目光,嗯,可真像是发现到一个金元宝一样。

  李员外不是呆子,岂有看不出之理?

  ‘我的儿,你们……你们现在的样子好像狗见了骨头似的,怪怕人哪……’

  ‘嘿嘿……李员外,对、对,你是李员外,一点没错,相好的,打个商量如何……’霍槐阴鸷的笑着说。

  歪着头,李员外想不出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

  而且他心里也着实窝囊,因为这在以前简直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

  难道人一倒霉,连个九流混混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难道自己真成了丧家之犬,人人可欺?

  一想到数月来受的肮脏气,李员外怒极笑道:‘哈哈……哈!好、好,有种、有种,可以,当然可以,说吧!要怎么个商量?’

  李员外这一怒笑,倒使两人心中一凛,也才明白了对方是个什么人物。

  于是两人没敢答腔。

  于是两人互觑一眼后。

  像疾风迅雷般,四只拳头、两条腿,一下子不分前后全打向了李员外,也踢向了李员外,展开了他们的攻势。

  攻势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李员外终于碰到了败在自己手下的对手,而且还是两个。

  心里没有一丝兴奋,反而有些悲哀。

  他怎能不悲哀?

  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充其量懂些拳脚而已。

  每个人在捱了二、三十个重重的大耳刮子后,脸一定会肿得像块面饼。

  李员外在打得李桂秋跪地求饶、霍槐满地找牙后走了。

  他没说一句话走了。

  因为他已失去了再撩拨他们的兴致。

  而这两个不开眼的活宝,就不知道能不能明白自己已从鬼门关转了一转回来?

  只见他们捂着脸,一直瞧着李员外的身影消失后,目光仍然收不回来。

  是感恩?还是遗憾?

  遗憾那白花花的银子,也随着李员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一个哑巴可以不开口说话。

  可是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成天不说话,也是一件挺难过的事。

  更何况小呆一向话多,话多的人又能憋得了多久不说话呢?

  这一天刚吃完饭,小呆实在忍不住,他叫住了绮红,并且说:‘绮红姐,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绮红笑了,笑得有如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可以呀!你想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我已快憋疯了。’

  ‘是吗?这几天看你不太理人,我还以为你真的除了我们小姐外对谁都懒得开口哩!’

  小呆苦笑了一下说:‘我……我抱歉,因为……因为……’

  ‘我知道,因为你对女人已感到失望与灰心对不?’

  ‘你……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呀!’

  ‘我说的?’小呆实在不记得他说过。

  ‘你在刚来这里的时候一直昏迷,但是你却一直梦呓着“我恨你,你欺骗了我”这两句话。’绮红笑着说。

  醉话和梦话本来就是一种别人听得见而自己听不见的话。

  要了解一个人真正心里的想法,也只有醉话和梦话才能表露无遗。

  小呆的脸红了。

  毕竟每个人的梦话让人当面揭露了出来,很少有不脸红的,何况这两句话本就是令人脸红的话。

  ‘呆……呆公子。’绮红斜睇了小呆一眼说:‘她……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分好奇心、一句好奇话,小呆的感受又哪是绮红所能体会?

  似乎坠入了回忆里,小呆面上的表情急剧的变幻着,有欢乐、有痛苦、有迷惘,更有着失望。

  缓缓地、僵硬地,小呆行到窗前。

  绮红倏地明白了自己问了一句最不该问的话,然而这却是她最想知道的一句话,她又怎能忍得住不问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已完全陷入了黑暗,绮红小心的刚点上灯……

  ‘她是个女人,一个可以令我发狂、为她死的女人……同时她也是个魔鬼,一个任何人都渡化不了的魔鬼……’小呆沉重的开了口。

  绮红不明所以的轻吁了一口气,细声说:‘对……对不起,我想我问错了话,一定也令你难……难过。’

  ‘是我拉着你,是我要和你聊天的……’小呆仍然没有回过身,也彷佛仍在缅怀着什么似的。

  ‘她……她欺骗了你什么?你那么恨她?’

  绮红看样子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追问别人感情的故事?

  还是她真的找不出别的话题?

  或许小呆真的找不着人聊天。

  也或许他有意渲泄一下积压心中的郁闷。

  更或许他忘了她是谁。

  他说出了他和欧阳无双以及李员外的故事,也说出了其中纠缠不清的感情。

  他平淡的说,就像说的是一件每个人都知道的事。

  而她却专心注目的听,专注的不愿漏掉任何一句话、一个字。

  他和她已忘了一切,忘了身份地位、忘了男人女人、更忘了彼此年龄的差距,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什么时候小呆已回过了身,坐了下来?

  又什么时候绮红双手支颐,目中闪烁着泪光?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感人动听的故事。

  毫无疑问,爱情的故事是最能引人入胜,也是最能扣人心弦。

  今夜夜深,有风无月。

  什么是好故事?什么又是不好的故事?

  最主要的还是决定于听故事的人,他内心的感受、和能不能引起共鸣。

  绮红无疑是个最好的听众,也是个最安静的听众。

  当小呆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他也才发现到,这个女人竟然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语的在那静静聆听,聆听这段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的爱情故事。

  小呆长吁了一口气,他现在的感觉就像跋涉了千里,终于到达了目的一样,而且他也感到卸下了重担般的轻松,也像大病初愈,沉疴俱除一样的畅快。

  ‘你有什么感想?’小呆想要听听人家对自己的意见,也想明白别人的看法,所以他问绮红。

  ‘我?我的感想?’绮红似乎没想到有此一问。

  小呆没说话,他只定定的望着对方。

  从小呆坚定的眼神中,绮红知道如果不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很有可能会拿把刀宰了自己的。

  于是她说了:‘我不敢想。’

  ‘不敢想?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爱,而你和她之间也没有爱,没有爱的爱情会发生,我当然不敢想了。’

  有些不懂,小呆疑惑的看着绮红。

  ‘你要我说?……真的要我说?’

  ‘是的,我要你告诉我,而且必须告诉我实话。’

  女人较易了解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对爱的诠释,也一定更有她独特的见解。

  绮红是个女人,更是一个熟透了的女人。

  所以小呆当然想要知道她的想法,何况她又说出了那么令人难以思议的话来。

  ‘她从来就没爱过你。’绮红说。

  ‘我知道,就算白痴也知道,要不然她绝不会害我。’

  ‘你也从来没爱过她。’绮红又说。

  小呆没说话,可是任何人都明白他眼睛在说:‘你又不是我,怎么那么肯定我没爱过她?’

  绮红笑了笑说:‘那不是种爱,只是种喜欢而已。’

  小呆还是没有说话。

  ‘你们三个当年玩在一起的时候,年龄都很小,也很年轻。现在抛开一切,不谈名声,不谈武功,不谈聪明才智,我只谈年龄。严格的说,那时候你们还都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个孩子又怎能了解到男女之间的爱?不要否认,也不要先辩白,等我把我的话说完好不?’

  绮红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小呆,她又接着说:‘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早熟,但是我更知道一个大男孩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境。或许那时候欧阳无双已了解到爱,但是我敢肯定你和李员外一定不了解。当然,你认为和她在一起你很快乐,甚至有一种离不开她的感觉,但是那只是种喜欢,一种天赋、一种异性本就互相吸引的天赋……你现在仔细的回想,是不是如我所说?’

  小呆沉默了。

  沉默的意思,往往也就代表了别人说的话有理。

  ‘可是……’小呆正想说,却又给绮红抬手制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现在大了,可是我仍然要告诉你,那也绝不是爱。在你和欧阳无双再度相逢后,你是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因为你认为你和李员外辜负了她,而她的匆匆择人而嫁也全是你们所造成,所以你在这种情形下,也把“爱”给混浠了,时间愈久,你也就愈分不清你是否爱她?到后来,就演变成了一种既定的事实,那就是你根本不去想,你只认为你和她在一起就该爱她……’

  小呆呆了,他现在瘦削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没有的表情,那是一种悔悟、释怀、了然、以及带点痛苦的表情。

  他就像突然遭人连续打了十几下大耳光一样,有些不相信、有些愤怒、甚至有些舒服的感觉。

  ‘你……你认识我才短短的几天,怎能……怎能……’

  ‘怎能那么了解你是不?’绮红有一抹红晖在脸上,但她却淡然的说:‘有些人认识了许多年,甚至有的夫妻相处了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对方,然而有的人认识了一天,甚至只见了一面,他就能知道对方所想。再说我已认识了你十几天,也或许我的观察入微,再加上我……我的年纪,最重要的是我也年轻过,我当然知道年轻人的感情……’

  看着绮红,小呆看得有些入神。

  ——他在想,她多么像一个大姐姐,甚至像个母亲。

  ——他在想,她又是一个多么令人难懂的女人。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会和她说了这许多话,而且居然谈的还是自己感情的事。

  他也不明白一个婢女也能懂得那许多,而且所言更句句震撼着自己。

  小呆从不看轻别人,对绮红他由衷的感激,也并不因为她只是个侍候人的女仆,而感觉自己高人一等。

  所以他认真、也庄重的说:‘谢谢你,绮红姐,我今天才知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诚不我欺。’

  绮红笑了,她笑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个三十几岁年纪的女人。

  ‘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说教,因为以我的身份……’

  ‘不,不,你别误会,真的,我突然发现我很喜欢和你说话了,因为你的话真的让我想通了许多事情,虽然我是你家小姐的朋友,但是我这个人从来就不会看轻别人,你也千万不要作贱自己,再说你是那么有内涵……’

  ‘是吗?那我倒要谢谢你没把我当个下人……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希望你不要介意,毕竟我不是你,我无法体会你对那段感情内心的感受……’

  小呆叹了一口气道:‘不,你说得很对,那的确是段不敢想的感情,经你一说,我也真正感觉我对她开始时只是一种喜欢,而后真的只是一种赎罪的心态。我想,我现在已明了到喜欢和爱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但是,“爱”到底是什么?什么又叫做“爱”呢?……’

  绮红没说话。

  是不是她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绮红姐,我想你一定爱过,你能告诉我吗?’小呆就像个孩子,他渴求答案。

  绮红的脸红了,不只脸,连脖子也红了。

  这种年纪的女人会脸红,而且像一个少女般的羞涩,当然令小呆诧异。

  也许他现在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虽然他问的问题颇令人不好回答,但也不至于会令她如此呀!

  ‘我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此处,你更是除了我父亲外,第一个认识的男人,我……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绮红抬起头湛然说。

  这是小呆这一辈子里所听到最荒唐的话。

  他无从相信,也根本不能相信。

  他不但呆了,而且还张着好大的一张嘴,恐怕那张嘴大得足够塞下一盆菊花。

  他像看到一个妖怪的模样,也像失去了魂魄般,就这么直愕愕的看着绮红。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没有必要骗他,而且她说话的神情也告诉了别人她说的是真话。

  绮红好懊恼,也好后悔。

  为什么人们都听不得真话呢?

  早知道真话会令人生出这副怪模样,她倒希望她能说假话。

  可是她这一辈子却连一句假话也没说过,你又要她怎么说假话?

  一个人如果被别人像看到妖怪一样看着自己,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绮红的脸本来是通红,现在逐渐红潮已退,继之而起的是一种苍白。

  她开始了颤抖,同时泪水亦无声的滑了下来……

  小呆早就觉得奇怪。

  因为他始终说不上来绮红有些什么地方和常人不一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也难怪他无法看透这个女人,也难怪她看来像是个成熟的女人,而却有颗少女的心——一颗好奇的心。

  更难怪她会像是对什么都好奇,尤其对男人。

  一个女人如果一生中只接触过父亲这么一个男人,当另外的一个男人出现时,她能不好奇吗?

  她能忍住没把小呆剥光瞧个仔细,那才是奇迹呢!

  女人的泪水是种攻击的最佳武器,也是种最好的防御武器。

  不管年纪多大的女人,似乎对泪水都能收放自如。

  小呆看过许多女人哭过,也看过许多女人的眼泪。

  可是从没一个女人的眼泪令他如此悸动,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何况对方只是掉泪,并没哭。

  小呆悚然一惊,他内心也油然生起一种深深的歉意,毕竟他也发现到自己的态度、表情,是多么的令人无可原谅。

  所以——

  ‘绮……绮红姐,我抱歉、我该死,我……唉!这是从何说起嘛……我并非有意,真的,我连一点嘲讽的意思都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小呆惶急的冷汗直流。

  绮红没说话,却止住了泪。

  现在她用衣袖轻轻印在脸上,抹去那斑斑泪痕。

  ‘我……你……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小呆当然想要知道。

  因为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接触别人而独居深山?

  荒谬的却是她从未接触男人,而又怎能侃侃而谈男女之间的那个‘爱’字?

  看出了小呆那分真诚,也明白了小呆的确没有其它的意思。

  绮红那张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而且那笑容现在给小呆的感觉,就像是孩童的笑,那么美、那么纯真。

  她眨了眨眼睛,像在回忆,也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维。

  ‘我的父母是小姐父亲的奴仆,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这里,直到我十八岁的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以后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在这深山里,平常小姐是这里唯一的另一个人,她也不常来,可是她每次来总会带来一整船的米粮、杂物、用品,足够我一年所需……’

  ‘你……你就从来没想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摇了摇头,绮红说:‘以前想,可是没机会,现在年龄大了,却又怕出去,更何况小姐从没提过,我又怎敢开口要求?我总是个下人,再说,我们一家受老爷的恩惠,恐怕我这一辈子也报不完……’

  ‘那么每次船来的时候,一定有船夫喽,你又怎会说没见过其它的男人?’

  ‘船夫?难道女人就不能做船夫吗?’

  小呆还真没想到船夫当然女人也可以做。

  他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还是他想证实什么?

  ‘你会不会武?还有你怎么知道一些外界的事?’小呆好奇的又问。

  ‘我会武,是我父母教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句话。’

  小呆当然明白,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不看书的秀才,又怎么知道天下事?

  看出了小呆的怀疑,绮红说:‘来,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书库”。’

  ‘远吗?’

  ‘不远,噢,对了,我差点忘了,小姐临走交代,你身上的这副架子今天已可拿掉。’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不早说……’

  显然小呆已受够了这副‘枷锁’,他三两下的就拆了这副木架子。

  绮红望着他滑稽的动作,不觉莞尔。

  能称作‘书库’的地方当然书够多。

  小呆却没想到这地方的书竟会有这么多,多得让他的头都大了。

  望着三大间里面堆满了一排排书的屋子,小呆说:‘这些书……这些书你都看过?’

  ‘当然。’绮红有些奇怪小呆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呆明白了,一个人离群而居,他除了看书、晒书外,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更明白,一个人如果能看完这些书,那么还有什么他不懂得的东西?

  ‘你想看书吗?我这儿什么书都有呢!’

  ‘改……改天吧!’

  小呆能不怕吗?他真怕自己如果变成了绮红,终日与书为伍,那他还不如早早一头撞死在书堆里。

  人和人最好沟通的方法,就是彼此多谈话、多了解。

  没有谈话,小呆从就想不到这个女人的胸蕴有那么的博大。

  没有谈话,小呆更不知道这个女人竟然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没有谈话,小呆又怎么知道和她谈话是种享受、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服。

  小呆现在把她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师长、也当成了姐姐。

  他们就像分别多年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题。

  小呆说的是外面的世界。

  绮红谈的尽是山中岁月、和胸罗万千。

  把酒煮茗,与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聊天岂非人生一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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