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了。
朝阳才刚刚升起,天色便已变得极为明亮。窗外的光线穿过镜面映入瞳孔,稍有几分刺目。
陆启明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对镜理正衣襟,动作却不知觉渐渐慢下来。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对面站着的少年眉眼如霜,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对人漠视,而即便笑起来时也像含了七分讥讽,不似真心。如今若与旧人相见,纵使他不以幻术遮掩相貌,他们也未必能认得出眼前的这个人了。
陆启明曾经一度不愿正视这个模样,甚至于憎恶。但今天他终于还是站到了这里,想要与自己达成谅解。
否则。
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如果连他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自己,那未免就活得太苛刻无趣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平静地披上了一件净白的外衣。
房门忽而被人猛地推开,打破了少年周身短暂的寂静。
陆启明没有回头,只在镜中看着向他走近的女子,一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墨婵神色冷淡地走到他身边,用双手压住他肩膀把人往下按,道:“你坐下。”
陆启明没有抗拒她的动作,顺着力道坐在椅子上,微带疑问地望着她。
墨婵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柔软的檀木梳子握在掌心,默不作声地站在少年身后,手指拢住他垂落的白发,然后用木梳一点点梳拢。
“……谢谢。”
陆启明道。
墨婵本已决心再不理他,但最后还是冷冷回了一句:“知道你抬手不方便。”
简单交谈后,二人之间便再次归于沉默。
女子低垂着目光,慢慢将少年的长发梳理整齐,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起。
余光掠过,房中尽是大片暗红雕饰与沉木的重色交叠在一起,唯独少年静坐在这里,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整个人都苍白至此,就像在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之中,画师精心描绘了所有人,却独独忘记了给这个少年添上颜色。
“怎么穿这件?”墨婵状似无意地道,“这件太素了,容易沾上灰尘。换个吧。”
陆启明一笑道:“没关系。不会的。”
墨婵淡道:“随便你。”
又是无话。
透过镜面的倒影,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天边的那座莲台所吸引。
莲花花叶已完全舒展开来,每一瓣都汲取了充沛的血肉与灵魂,才会有此刻夺尽日月之辉的盛大华美。三千洁白的花瓣层叠交织,于风中摇曳时在每个人眼底映出迷幻的重影,仿佛一座噬人魂魄的地狱之门,会在某一瞬间陡然发出掠取性命的召声。
它会说,过来见我。
过来见我。
过来。
墨婵手中木梳跌落在地,目光渐转恍惚。
她在那些如潮汐涌来的召唤声中感受到了一种极端强烈的吸引力,这令她茫然地忘记了所有,不由自主转过身子,一步步向窗外走去。
陆启明神色如常地拉住了女子的手腕,带着她一起来到窗边。
他向下面扫了一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所有人都在失去神智地向护阵之外走去。
“都醒醒。”
陆启明笑了笑,道:“承渊找的是我,你们乱凑什么热闹。”
他说得随意,声音却同一时间响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令他们重新回过神来。
而墨婵早在被他触碰的一瞬间便已清醒了。她看着少年把窗户关住,又把帘子掩上,有一瞬间心中生出了希望,
但陆启明却道:“我该走了。”
墨婵讽刺他:“他说什么你就听?”
“我原本可以很早就去的。”陆启明温和地与她解释,“是我自己不愿意,想要往后再拖几天。”
墨婵道:“那你也可以再拖几天。你就是再拖几年,拖上一辈子,谁还能管住你?”
陆启明只是笑。
他把女子牵到榻前,为她掖上被角。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陆启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交待道:“留在这里不要出去,就会没事
了。”
墨婵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冷漠,道:“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昨晚你不该来的。”少年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淡笑道:“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孤单,觉得没人能帮我。但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果一直都是这样,就没什么。可是你却来找我了。”
墨婵冷笑道:“这么说还要怪我了?”
陆启明低低一笑,叹气道:“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也畏惧着我。我知道你也一样。但你却忽然给我了一个拥抱。”
墨婵于他而言本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但是在那一瞬间,却竟然真的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有温度的慰藉。
“对不起,”陆启明低声道,“我也会贪心。有了一点点,就忍不住想要索要更多。对不起。”
墨婵紧紧闭着眼睛,良久道:“说得好像是我负了你一样。可明明是我把全部都给了你,你却根本不要。”
“对不起。”陆启明道。
墨婵道:“那我也可以不要你的对不起,我也要换别的。”
陆启明无奈一笑,问:“那你想要什么,我先看看能不能做到。”
墨婵道,“我要你也在这里陪着我,哪儿都不去。”
陆启明沉默片刻,忽然低声笑道:“对不起……看到你这么难过,但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墨婵都给他气笑了,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算了,我不与你计较。”她有气无力地道:“陆启明,除了闲着没事戏弄人玩,我看你也没有别的追求了。”
陆启明笑道:“既然知道,怎么还总是上当?”
墨婵也笑了笑,道:“谁知道。”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之前也一直做得很好。”陆启明低笑道,“以后也继续这样做就好了。”
“不。不好,特别不好。”墨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道: “是我不够好,启明,你知道我,我那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陆启明道:“我怎会生气。”
墨婵一直望着他,神情渐渐变得慌张。
“睡吧。”陆启明低声与她说道:“墨婵,你喜欢医道,喜欢这世上一切美丽之物,这样很好。祝你一直能像这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墨婵感觉到睡意沉沉涌来,心中却生出更大的恐惧。她极力睁着眼睛,挣扎地抓住少年的手。
“但是,但我更喜欢,我最喜欢——”
“嘘,”
陆启明抬手掩住她的口,低笑道:“不能让你说……说了可就不灵了。”
墨婵一瞬间的眼神绝望至极,但她终是无法抗拒地慢慢阖上双眸,眼尾划过一滴泪水。
陆启明温柔地抬手拂去了那一滴泪。
触手冰凉,却亦能让他感觉无比温暖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仍有人如此眷恋着他,以至于愿意为他流下眼泪,这难道不是天下最为珍贵的宝物吗?
陆启明垂目注视着这滴泪水在自己指尖散去,静静一笑。
无论如何。即便是用了卑鄙的方式,他已经得到了这份宝物。
“害你伤心了这么久,对不起。”陆启明抬手抚上女子眉心,低声道:“不要担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逐一抹去了墨婵每一段不该继续保留的记忆,然后起身离开了她。
……
……
陆启明一直知道季牧就站在门外。
不止是今日,而是这段时间都是如此。无论陆启明去了哪里,他都在不远的地方默默跟着,不靠近也不说话,陆启明也就当那里没他这个人。
但他此刻却拦在了陆启明身前。
“你要做什么?”季牧问。
陆启明神色平淡地绕开他,继续向外走去。
“回答我!”季牧执拗地堵在他面前,冷冷道:“陆启明,我不允许你去。”
在季牧动用血契的一瞬间,陆启明蓦然抽出了他刀鞘中的九弦刀,将漆黑刀刃横于他颈间。
季牧不闪不避,双眼死死盯着他,重复道:“我不
允许。”
陆启明手指用力,目光淡漠地看着刀刃深深割开皮肉,鲜红的血液串珠般向下滚落。
“我本该杀你。”陆启明视线转向季牧的脸,平静道:“可惜到了今日,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手腕一转,用力掷下长刀。刀刃随之穿透骨骼,将季牧的脚腕钉死在地上。
“所以现在我想省点力气。”陆启明漠然收回目光,“你自便吧。”
话音落时,他已转身离开。
“陆启明!!”季牧厉声大喊:“你有本事回来杀了我!”
陆启明恍若未闻,抬步迈出殿门。
“……先生,”
季牧终是一点一点跪倒在地,无助地喃喃道:“求求你。”
少年身后重门关闭,将一切隔绝干净。
……
……
秋泽与顾之扬仍在最后的殿门之前等着他。他们望着缓步走进的少年,未明所以。
陆启明在二人面前停下,道:“我需要你们的神通。”
他的语气很寻常,目光也柔和,以至于秋泽与顾之扬一时之间都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不要害怕,”陆启明轻声道:“很快就好了。”
秋泽怔怔地看着他,终于不敢置信地意识到了那一种可能。
“……为什么?” 秋泽的神情难过之极,喃喃道:“我,我还以为……”
有很多次,他甚至以为陆启明待他有些亲近。
秋泽发着颤试图往后退,却立刻被曾经定下的誓言所束缚。他忍不住乞求地望着陆启明,道:“对不起,我可以逃吗……”
陆启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你也不用这样。”
秋泽惊疑而警惕地观察着他,心中却不由生出一丝希望。
“秋泽,你天性纯善,命格也很好。”陆启明专注地望进他清透的双眼,仿佛在翻读着一卷书: “不过两年后你会遇到一次危及性命的险事,此劫若应在今日,以后便定逢凶化吉。”
秋泽来不及细想他的意思,只战战兢兢地问:“你不杀我了吗?”
“你不必这样怕。”陆启明抬手点向他的眉心,一笑道:“就像睡着一样。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便能彻底结束了。”
没有回音。
顾之扬沉默地看着秋泽闭上眼睛。他知道,他死了。
陆启明扶住秋泽失去力气的身体,把他安稳地放在地面。
“无限界,我之前也努力学了。”陆启明回过头,与顾之扬解释道:“可惜这种神通天然与剑道相关,我没有做到……也没有时间了。”
顾之扬道:“……我懂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却尽量镇定地自己盘膝坐直,抬起眼与陆启明对视。
陆启明一笑,问:“你可怨我?”
顾之扬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他道:“我知道,只要你还有别的选择,就绝对不会如此。你已经承担太多了,无论你的原因是什么,我不会怨你。”
陆启明神情转淡,道:“我都要杀你了,你还相信我与从前一样?”
“不,”顾之扬低声道:“我明白人都是会变的,但这里不会有人比你做的更好了……我自问自己做不到,又凭什么苛求别人。启明,你需要就拿去吧,没事。”
陆启明久久望着他,俯身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平静一笑。
“顾之扬,你年少孤苦,纵使一路偶有贵人相助,只是刚过易折,也许是很多像你这样剑修注定的命运。”陆启明抬手抚摸他的眉心,低声道:“但我祝福你,你生命中的磨难将会自此而止。从此你将继续忠于你所信的,拥有你所想的,不留遗憾,平安顺遂。”
至此,万般声音皆归于寂静。
“放心,都会没事的。”
陆启明无声一叹。
就让这一切沉眠入雪,然后——
“我想要的,都会实现。”
少年抬目而望,眉宇间的柔和一点点消散殆尽。
他站起身,平静地推开了最后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