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酉时最末,皇后娘娘挽留了大家上城头看烟火,流水般的宴席上了一次又一次,冷菜撤下热菜往上搬,就是不说放人走。
贾母到底上了年纪,强撑到最后时,已经是精疲力竭。
出了神武门,婆媳俩就看见贾琏坐在不远处的小杌子上纳凉,旁边有贾家的小厮在殷勤的扇风驱蚊。
贾琏猛见人群攒动的往外涌,连忙扯着手下往前迎。
“老祖宗,快上软轿。”贾琏见贾母的虚弱无力的样子很是吃了一惊。南安郡王家比他们贾府出来的稍早,老太妃也几乎是被人搀扶出来的,贾琏便知里面情况复杂,怕贾母撑不住,早叫人将预备的软轿拽了出来,就等着这个时候起大作用。
此时也顾忌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小厮们吃力的将贾母往轿子上一“扔”,抬起就走。
从神武门大门口到贾家停轿子的地方不过百十几步道,却叫两个小厮汗流浃背。常听老人儿说“死沉死沉”这几个字,原还不大明白,现在两个小厮可清楚里面的意思了。没想到老太太看着又小又老,却不成想会这样沉,莫非真的是要进棺材板的人?
小厮们到底不是专业抬软轿的人,何况在贾琏身边当差的这些平日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甚至还有一个是相貌极为清秀,曾经是被贾琏所宠爱的娈童,年纪大了依旧在贾琏身边做事。
这小厮本就是为了逢迎讨好才来抢着要来抬贾母,现在却是叫苦连连。
贾琏一门心思惦记着老祖宗,哪里还顾得上男宠幽怨的小眼神。
贾母一只手搭着王夫人,一只手扒着轿子的门框,犹不死心的问道:“你们在这边守着,可是见了林哥儿并大姑娘出来?”
“回老太太,见着了,表少爷申时一刻一出来的,还特意和我们在这里等了老太太好一会,后来见时间太晚,这才折身先回去了。”
“可说了是回咱们荣国府还是莲花胡同那边?”贾母当着南安太妃也没敢深问那小宦官,就怕对方说了大实话,叫自己在一干老姐妹面前下不来台。
贾琏忙笑道:“说是回咱们府,林表弟说等几日还要给老太太还席呢!”
三日前林致远小住荣国府,贾母就曾做东,热热闹闹的置办了两桌席面,林致远这会儿还席也是做晚辈的本分。
贾母一听顿时放宽了心,把着门框的手渐渐缩了回去,长长出了一口气,才道:“启程回府!”
贾琏在宫门外等了整整一日,又不敢轻易离开,早已经是耐心尽丧,心中别提多羡慕在半路上走背运的贾珍了,现一听贾母的命令,巴不得叫唤了一声,随即指挥着轿夫们麻利的抬轿子。
等贾母到宁荣街的时候,巷头巷尾是灯火通明,大儿子贾赦领着阖府的小厮仆役都守在正门。进宫面圣是大喜事,除去逢年过节,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再加上天色实在是晚,贾赦生怕有什么闪失,所以越过了宁国府贾珍这个代族长的位置,直接大张旗鼓的在门口摆开阵势。
王夫人单手挑着轿帘,灯光影影绰绰的映着远处邢夫人的冷脸。王夫人心里不无得意,却猛见台阶上有贾环的身影,而找不到宝玉时,心中就不大自在,好没意思的撇开竹帘。
邢夫人站在台阶上,见贾母的八抬大轿是越行越近,后面一顶四人轿,定然就是王氏的了,心里气闷的直冒酸水,恨不得那四个轿夫摔一个大马趴,当时将王夫人那贱妇跌落出轿子。
“老实点。”
邢夫人惊闻一声,却见是自家老爷贾赦。就见贾赦皱着眉头看向自己,“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别忘记了本分。咱们家还指着娘娘给进爵加封呢,你小心得罪了弟妹,叫咱们吃苦果子。”
邢夫人心中嗤笑:自己的丈夫袭着一等将军之职,再往后可就没这样的恩典了,到了贾琏,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世家子弟,花些小钱弄个同知就算到了头。老二家的什么心思她能不知道,拿着贾家的钱上下活动,就算皇上开恩,又加延了一代的爵位,那爵位八成也不会落到贾琏的头上,人家王氏也有自己的亲儿不是?
偏丈夫可笑,总以为他那个坏心眼的弟妹是为了全家人着想。
邢夫人心中不忿,但是她深惧贾赦,只能唯唯诺诺的应着:“老爷放心,妾身不敢叫老爷失了颜面。”
贾赦看着浑身打哆嗦的邢夫人,满意的点点头。贾赦生来傲慢,在贾家除去他的亲娘谁都不怕,加上他脾气古怪,很有些戾气,在荣国府里住在远离贾母的院子,一关门就是自己的一片天地,安富尊荣,一味玩乐,不务正业……几乎样样都被他占齐全了。贾母睁一眼闭一眼,对这个儿子算是彻彻底底的失望。
贾琏的生母是贾赦的发妻,当着外人都只说是得了肺痨,其实真正的死因只贾赦和贾母知道。
邢夫人嫁进来做续弦的时候还是花一般的年纪,也有过无数的憧憬,见丈夫暴戾冷淡,总想着用自己火热的心将他暖过来,可是一次偶然,竟叫邢夫人知道了前任太太死去的真相,吓得邢夫人从此以后见了贾赦就先抖上三分,再不敢拿乔。
贾赦也越发的爱看着妻妾们瑟瑟发抖的样子,平日里对几个不受宠的通房是非打即骂。
贾赦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沉声道:“好生服侍老太太,这才是你的本分,今后要是叫我知道你和弟妹不对付,仔细你的老骨头。”
邢夫人下意识的去按腰间的软肋,似乎那里还隐隐的作痛。几日前的惶恐场面还在眼前回绕,邢夫人盯着贾赦远去的背影,一种深深的恶毒慢慢的腾跃上心间。
贾赦似乎有感不妥,陡然回身,炽热火红的灯笼下,邢夫人一双阴狠的眼睛毫无遮拦的暴露在贾赦的面前。
贾赦一惊,再要仔细看去时……邢夫人又恢复了以往唯唯诺诺、低三下四的常态。贾赦自嘲的一笑:他家婆娘上不了台面,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还真当她会有所作为不成?
贾赦不再理会大太太,脚下不停的直奔贾母的大轿。
独邢夫人抖的跟个筛子似的,从头到脚,冷汗顺着哗哗的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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