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回身望了望曾经熟悉,如今却异常陌生的西跨院。都说世事无常,宝姑娘的一番心血也算没有浪费,至少能如愿以偿了。
雪雁见自家姑娘的眼神透着几分的肃然,忙笑道:“姑娘,咱们这就去大奶奶那儿?不是说给兰少爷准备了不少得用的笔墨纸砚吗?”
“不,咱们先去秋爽斋,看看三姑娘。”
黛玉一改先前的打算,领着众人重新进了园子,却直往东边去。薛姨妈那里满屋子的客人,唯独不见探春,除了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黛玉再找不出其他能叫三妹妹容身的地方。
秋爽斋门前冷冷清清,院门紧闭,几枝叶有枯黄的垂柳从矮墙里探出了头,隐约可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打扫落叶的声音。探春素喜朗阔,不但将自己的屋子打通不加隔断,就是这大门也常洞开不避讳,叫来往的人方便,可如今一反常态,黛玉便拿捏住了几分她的心思。
雪雁紧走几步上前叩门,“院里有人吗?我们林姑娘来看三姑娘了,劳烦通报一声。”雪雁侧着耳朵趴在院门上,只闻得脚步匆忙,似乎刚刚摔了扫帚往这边来。
“来人果真是林姑娘?”
黛玉一听笑了,“侍书,果真是我,快开门吧!”对方的惊喜不难听出,大门吱呀呀的一开,先露出一张憔悴的小脸,要不是黛玉先入为主,以声辨人,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侍书。
侍书见了黛玉,眼中就泛了泪花儿,“林姑娘可回来了。求你快劝劝我们姑娘吧。”黛玉先挤了进去,眼看着侍书这丫头是慌了神,见她们这些人来也不知道要大开房门,依旧只留着一道小小的细缝。黛玉却顾不得这些,猛一进来也着实被骇住了,秋爽斋里遍植梧桐芭蕉,是探春的心头之爱,日日有丫头仆妇打理,虽说现下已经入秋,可也没全部枯黄的道理。
黛玉住了脚步,不再急着进屋,反拉着侍书往西边的回廊上来。“你们姑娘是怎么个光景?我听着动静,怎么......除了你,院子里再没旁人了?难道府里已经艰难到这个程度。”
侍书愁眉不展,眼睑轻垂,余光却射向了黛玉:“侍书知道林姑娘是个善心肠,若不然四姑娘也不会与林姑娘那样交心,侍书只求林姑娘听了我的话能好生的开导开导我们姑娘。”
黛玉拉着侍书坐在了回廊的长椅上,叫雪雁亲自去秋爽斋的大门口守着:“你且慢慢说。”
侍书长叹一声:“唉,当初我们姑娘是不愿意到北静王府做客的,可郡王妃盛情难却,加上老太太又百般的劝说,我们姑娘这才应允。后来在王府撞见郡王,林姑娘也知道此事,郡王......曾经透过客卿向老爷说过婚配的事儿,只要二太太还没过百日,三姑娘就能进王府的门。王爷还说,虽然是委屈了我们姑娘,但总比三年之后成婚来的强。况且王府是明媒正娶抬了姑娘进门做侧妃,皇家玉蝶上也有排名,二老爷当即就动了心......谁知后来郡王妃求的却是薛宝钗。照我说,姑娘不如不去惹这个闲气,现在反成了府里面的笑柄,二老爷还处处埋怨我们姑娘,说姑娘不尽心。我们姑娘的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谁清楚这里面的心酸。大太太管家,裁减了秋爽斋里的用度,姑娘为此又病了一场。”
黛玉挽了侍书感叹道:“走吧,我去瞧瞧她。”
还没进门,已经能闻到浓郁的药香,黛玉也曾扎根在药罐子里,懂得辨别药物的常理,轻轻一嗅就明白里面补药甚于病药。探春躺在床榻上昏睡不知,盖着厚厚的棉被,额角不断冒汗,她自己却并无察觉。侍书忙道:“大夫叫三姑娘发汗,去了里面的寒气。”
黛玉微微颔首,往床边的绣墩上一看,上面还有半盏桂圆汤,里面两个干瘪的桂园半浮在水面上。黛玉看的心酸,强笑着上前唤道:“三妹妹,三妹妹快醒醒。”
一连叫了几声,探春徐徐睁开眼,似有要水的光景,黛玉也来不及想,已经端起了那绣墩上的汤碗,用小银汤匙灌了两三下,探春闭着眼睛静养了一会儿,觉得脑海里似明似暗,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前面坐在的是谁,良久,才紧闭眸子低笑道:“林姐姐。”
侍书“哇”的一声就痛哭了出来,她刚没敢和林姑娘说实话,他们家三小姐已经多日不识得人了。侍书跪在地上对着黛玉就是猛磕头:“林姑娘就是活菩萨,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姑娘的命。”
探春微微睁开眼,伸出干枯的手要去拉侍书,黛玉见状,忙扯着侍书上前,又安抚道:“三妹妹,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慢慢来,我在这儿听着呢!”
侍书使劲儿搓着探春的手,姑娘的手冰凉的没有热气儿。黛玉看着这主仆俩,再想到当年的紫鹃,神色不免黯淡。
“林姐姐,”探春语气中已经带了哀求之意,“妹妹这辈子从没和姐姐红过脸。”
说一句,便要喘上一会儿,探春艰难的说道:“就求姐姐帮我一个忙。”
“三妹妹只管说。”
“我知道这件事儿可能会难为你、表哥。不过......探春就算死也不想死在贾家。求表哥随便给我找门亲事,趁着,趁着二太太没到百日把我嫁出去。侍书......”
侍书连滚带爬的奔到箱笼旁,从里面抱出支大大的匣子,另有字画数幅。“姑娘,都在这儿。”
探春苍白的脸上带了几丝笑意:“这些都是我积攒下来的东西,告诉表哥,我不亏待那人,将来我去了,就叫他用这些银钱置办些,咳咳咳,置办田产。”
黛玉面有难色,侍书以为黛玉不肯帮这个忙,烫手山芋似的将东西一股脑儿推给了黛玉:“林姑娘,你若能圆了我家姑娘的念头,侍书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黛玉叹道:“三妹妹,你要想好,二太太是八月头没的,如今确实没过百日,只是也差不离几天了,就算找......”
探春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紧攥住黛玉的手,语气坚定:“我都明白,告诉表哥,找个不嫌弃我的普通人就好。我,只是不想再这样屈辱的活着。”
探春说到“屈辱”二字的时候,已然有了气血消散的光景,慌得黛玉忙道:“三妹妹好生躺着,我应了你就是。”
好容易哄睡了探春,黛玉婉拒了侍书送行的好意,带着雪雁和雁蓉两个往贾母上院走。
雁蓉迟疑的问道:“姑娘,你不是真的想答应了三姑娘吧?我看这事儿难办,匆忙间能娶了三姑娘的,有多半是冲着那笔钱,可如果对方看中的是大爷的面子,将来三姑娘......咱们又对不起那好人家。”
几句话,雪雁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俏丫鬟不断的咋舌:“三姑娘的胆子可真够大的,这种主意都想得出。”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沁芳亭,黛玉再也撑不住,娇笑道:“三姑娘好着呢!活个七八十岁也没大问题。”
雪雁两个对着黛玉干瞪眼,黛玉才叹道:“也不知三妹妹这是哄二老爷呢,还是专门等我上门呢,倒是下了大气力。”
雁蓉不大肯定的看着黛玉:“姑娘的意思是,三姑娘在装病?不像,那样的憔悴,那样的气血,怎么会是装病。”
“病倒是真病了,不过却没咱们看的那样严重,她吃的多半是补药,想来,就算大太太再刻薄,也不敢轻慢府上小姐的性命,况且,三姑娘还不是她亲生的,大太太也是个要脸面的人。”
雁蓉有些气愤,觉得自己刚才为侍书掉的眼泪都白抹了,亏得那丫头扮相十足:“姑娘快再别去秋爽斋,等看过老太太,这就叫车回去吧。”
三人出了园子,人渐渐多了起来,见到黛玉主仆三个也有恭恭敬敬问好的,也有当作没这三人的,也有迎头撞上反身就躲的。搁在林致远做官的时候,断不会出现这种事儿,黛玉只当不知,仍旧与雁蓉说道:“三妹妹一贯主意最多,可惜不是个男儿身,她这番作为只怕已经筹谋许久了,咱们今日也只是撞上而已。”
探春不可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京,所以绝无可能将全部的赌注压在自己身上,黛玉以为,探春等的是二舅舅的妥协,只是顺便钓到了自己这条大鱼。
这事儿在秋爽斋的时候黛玉就想明白了,老实说,黛玉心里也有点小疙瘩,不过转念一想,要是自己被父亲,被姊妹逼迫到了这个地步,黛玉也会想尽办法给自己找条生路。
给王夫人守孝三年?哼,黛玉就冲这个也得叫探春早点嫁出去。
不过......善哉善哉,黛玉小小的歉疚了一下,能嫁到什么人家可不是她做主的事儿了。
黛玉一扫刚才的阴霾进了贾母上院。
李纨正和鸳鸯陪着贾母说话,老太太是听的多,说的少,她们俩牢记着太医说的话,一定叫老太君多动动,所以想方设法逗贾母欢笑。贾母口拙,可心里自有一盘明镜,知道关键时候谁才是真心。
“外祖母!”
老太太眼睛转了一圈,就看见外孙女含情凝睇般站在自己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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