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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冬,伪满洲国奉天警察署。
刑仁举被关入哈尔滨监狱道里分监一年半之前。
一身西装打扮,手中拿着礼帽的刑仁举坐在角落中那张办公桌一侧,在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空无一人。刑仁举正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挚友的弟弟,也是他在奉天可以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熟人之一。
许久,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警服,双肩上挂着警尉补肩章的中年人慢慢走过来,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随后摘下自己的帽子,从抽屉中取出纸笔,放好之后,这才抬眼看着刑仁举,用无比平淡的语气道:“九哥,十来年没见了,你没怎么变。”
刑仁举知道对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而没有上来拥抱自己,完全是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允许,他只得微微点头道:“我现在叫刑仁举,陈九斤的名字早就不用了。”
“明白。”那人提笔道,“我没有改名字,我还是叫潘佳明,我现在的身份是满洲国奉天省奉天市警察局警尉补。”
潘佳明说完,刑仁举显得很疑惑:“警尉补?”
潘佳明装模作样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这是满洲国按照日本的方式设定的警衔,级别不算高,第九等,两年前才修改过,以前警察就分为十一等,现在是十二等,我多少也算个官,这里说话不方便,等下你出门之后,去警署后面的那条街,有一家叫‘三合’的日本酒馆,你在那里等我,我会来找你。”
刑仁举立即装模作样说了点什么,然后道谢,起身离开,前往潘佳明所说的日本酒馆,随后在酒馆内点了一碗贵得惊人的日式拉面,边吃边等潘佳明前来,同时也庆幸着自己穿了西服,而不是长衫马褂,否则的话,根本进不来这种挑客人的日本酒馆。
较比大街上的日本移民,这里的服务员已经很客气了,当然,最让刑仁举无法理解的是,他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些手持“满洲国居民证”的,自称满洲上等人的家伙,总是会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看着从关内来的人,并随时都会口称“你们中国人”之类的话语。
许久,换了便装的潘佳明走了进来,同样的,他也穿得西装革履,并且取下了眼镜。
“对不起,久等了,我花了点时间绕路,我担心有人跟踪我。”潘佳明坐在刑仁举的对面低声道,“一个月前,奉天警署才经历了一次内部清洗,上层将所有有污点或者疑似有污点的警察都处理了,轻则开除,重则扔进监狱。”
刑仁举喝着面碗中的高汤,随后放下道:“但是你幸免了。”
“是呀,幸免了,我必须幸免。”潘佳明微笑道。
刑仁举微微点头:“佳明,你还是他们的人,对吗?”
潘佳明点头:“是,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的信仰不会变。”
“很好,人能坚持自己的信仰是好事。”刑仁举看着桌面,“我其实不想惊动你的,但是我来的时候,托人打听之后,得知你在,而且是这里的警察,所以没有提前打招呼就来了。”
潘佳明点头:“没关系,有事直说吧,我能帮的一定帮,我们是生死之交。”
“不仅如此。”刑仁举低声道,“你也是知道孝金存在的人,知道孝金在哪儿的人,也会被视为知道奇门藏匿地的人,所以,我来有两件事,第一,提醒你注意自身安全,我担心有人为了奇门而找上你,再者,你还是潜伏人员;第二,我希望你帮我找一个人。”
潘佳明立即问:“谁?”
刑仁举要拿自己的文件包,潘佳明立即道:“不要留下任何东西,用嘴说,不要写,我能记住,我记性很好。”
刑仁举下意识扫了一眼周围:“我要你帮我找的人叫张墨鹿,绰号百家食,江浙人士,年龄已经很大了。”
潘佳明问:“是干什么的?”
“乞丐。”刑仁举说到这,自己也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找乞丐很麻烦,但请你务必帮我找到他。”
潘佳明思考了一下,低声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刑仁举所说的话,随后抬眼道:“好,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五天后,上午九点,奉天站对面的商店,我会在那里准时等你,你见到我之后,买一包烟,然后出来,我会问你借火,然后我告诉你查到的情况。”
说完,潘佳明起身故意大声告别,顺带握了下刑仁举的手,这才离开。
刑仁举看着潘佳明的背影,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肚饿,但继续在这里吃那种昂贵的拉面他有些舍不得,于是付账拿了公文包离开,在大街上买了两个烧饼,边吃边找住处。
这是刑仁举来奉天的第二天,有一天晚上,他是在奉天站的车站中不安地度过了一夜,因为他总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可自己却不知道对方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导致的错觉,还是说对方是个高手,自己虽然察觉却抓不到对方的尾巴。
刑仁举要找的那个名叫张墨鹿的乞丐,其实是当年江南一带最出名的逐货师,之所以绰号叫百家食,也是因为他从小就在乞丐堆中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天生乞丐,在江南一带的丐帮当中名声也很响,一方面是因为他拳脚功夫了得,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绘画技艺高超,早年一幅“渡山水”让江南众多富豪明争暗抢,最高出价竟达到了八千大洋。
可是,大部分人都只是“见其画不见其人”,因为张墨鹿一辈子都在四处漂泊,他是乞丐,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天黑了,就在那儿直接躺下睡觉休息。要是饿了,杵着拐杖端着破碗就去要饭去了,甚至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极少。
不过,刑仁举从张墨鹿的挚友那里得知,他在民国十六年的时候,收过两个徒弟,一个叫陈汶璟,一个叫陈大旭,从此之后,也许是为了教授两个徒弟的原因,他基本上没有离开过龙泉,直到最近两年才听说他带着徒弟出关来到了奉天一带,但具体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而刑仁举要找到张墨鹿,主要目的是为了将奇门的线索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他很清楚“奇门再现”的意思是指有人盯上了奇门,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一批,也许是很多人,总之他现在要做的并不是模糊奇门的线索,而是将其复杂化,复杂到让那些追踪的人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不过,刑仁举并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出现在奉天的时候,他的照片和一部分资料早就摆在了当时伪满警察厅情报科科长申东俊的桌子上,而申东俊在拿到那份资料之后,立即乘坐火车赶往了奉天,但申东俊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坐上那列伪满政府专列,更没有想到,他在火车上遇到了孙沐言,那个曾经许诺他可以得到一切的人。
两人在餐车的不期而遇,让申东俊隐约觉得自己能坐上这列专门的火车不是巧合,而是孙沐言安排的,因为他在伪满政府和日本人跟前,都是一个不受待见的人。
当孙沐言朝着他走来的时候,申东俊下意识侧身让到一边,随后孙沐言在走过申东俊身边的时候,低声道:“十分钟后,来我的房间。”
孙沐言说完这番话,故意高声问了下前方的列车员:“我的房间是多少号?”
列车员翻阅着手中的本子,随后说出了号码,孙沐言点头向前走去,申东俊在脑子中记下房间号之后,抬手看表,他知道孙沐言从不喜欢人迟到。
十分钟后,申东俊打开孙沐言房间的门,进去的那一刻,他看到房间内还坐着另外一个用黑布蒙着面的人,那人与孙沐言对坐着,见他来了,立即坐到对面,紧挨着孙沐言。
申东俊将门锁死的同时问:“对不起,我不知道孙秘书长这里还有客人。”
“自己人。”孙沐言平静道,“坐吧。”
申东俊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蒙面人道:“既然是自己人,为什么要蒙面。”
孙沐言冷冷道:“这和我平日内假装和你不熟是一个道理。”
“明白了。”申东俊下意识点了下头,“请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孙沐言看向窗外:“你办公桌上的资料,你都看完了吧?”
申东俊点头:“看完了,并且已经焚毁。”
“嗯。”孙沐言应声,“这次你去奉天,用的什么理由?”
申东俊摸出一份折叠好的文件:“奉天方面发现了朝鲜独立军的重要成员,但并没有打草惊蛇,只是盯着,等我过去之后再实施抓捕。”
“朝鲜独立军?”孙沐言皱眉,“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不足为患,最麻烦的是*和国民党方面,共产国际都不足为患,毕竟苏联人已经承认了满洲帝国,不过,你这个消息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申东俊道:“是真的,其实半个月前就发现了,原本我不打算插手,但这次要去奉天,我必须有一个恰当的理由,否则我们寻找奇门的事情就会被发现,一旦发现,就会前功尽弃。”
“很好。”孙沐言露出微笑。
申东俊发现,他与孙沐言的对话过程中,蒙面人一直没有插嘴说话,而且一直闭眼,坐在那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可言,这让申东俊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同时也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寒意。
许久,孙沐言又道:“只要找到奇门,复国有望,咱们再也不用卑躬屈膝。”
申东俊迟疑了一下道:“秘书长大人,我依然对奇门中的宝藏抱着疑问,我不相信里面所藏的东西真的可以让我们建立一支足以光复大清,光复朝鲜的军队。”
孙沐言看向申东俊,却说:“我同时也怀疑你的目的,不管怎么说,你有一半的朝鲜血统,但是,平日内你表现得相当厌恶自己的朝鲜身份,虽说你还有个朝鲜名字,但这也是被迫的,因为日本情报部门的上层根本就不相信你,所以不让你使用日本名字,也等于说,不给你机会融入他们,他们很聪明,知道你是个危险分子,所以,你这些年,在对付朝鲜独立军方面,比日本人还狠,我知道,这些事情你都是在演戏,但是不是有些演得过头了?我记得你今年年初还写过一篇文章,在文章里面你大肆抨击金九(注:后被称为朝鲜国父),说他才是真正的朝鲜卖国贼,但你过火了,演过火了。”
申东俊摇头:“我和金九、李奉昌(1932年曾在日本东京刺杀日本天皇未遂)、伊奉吉(曾在上海虹口公园投掷炸弹,炸死日军大将白川义则)、李承晚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我希望建立一个强大的朝鲜帝国,而不是一个柔弱的,任人欺凌的藩属国!”
孙沐言笑道:“你母亲要是听见你所说的这番话,一定很高兴,因为她体内毕竟流淌着朝鲜王族的血。”
“是皇族!”申东俊纠正道。
孙沐言笑了笑:“对,皇族!”
此时,旁边的蒙面人睁眼,直视着申东俊。
孙沐言又道:“我已经在自己权限内为你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要知道在满洲国的内阁中,真正忠于皇帝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其他人都是为了自保而成为了日本人的忠实走狗,此事要保密,需要我帮助的时候,你还是按照老办法来找我。”
申东俊点头,起身鞠躬:“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先走了。”
孙沐言仰头看着他:“一切小心,如果我们成功,几十年后,我们就是各自帝国的英雄,我们的故事将会被世人传诵。”
申东俊再次点头鞠躬,开门离开。
离开的申东俊见走廊上空无一人,两头都站着穿着风衣戴着礼帽的男子,他知道那是孙沐言的贴身保镖,这些人都是满洲*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曾经也是东北军中的奇人异士,也难怪孙沐言敢让他直接进房间,原来这一节车厢全是他一个人的,这个满洲国财政部秘书长出行的规格快赶上部长了。
度过了漫长的五天等待之后,刑仁举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了奉天站对面的商店之中,也看到了站在那拿着一份报纸的潘佳明,他立即上前买了烟,然后转身出门。
走到街口,潘佳明叫住他,假意道:“先生,借个火。”
刑仁举装作四下摸索火柴,潘佳明同时道:“十间房大街有个基督教会叫‘奉天老会’,那里有座教堂,教堂旁边有一片民居,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里。”
刑仁举拿出火柴给潘佳明,潘佳明点燃之后,顺手将叠好的纸条和火柴盒还给他:“地址写在上面,你自己小心。”
潘佳明随后道谢,转身离开,刑仁举站在那等着潘佳明走远上了电车之后,这才离开,他知道,自己与潘佳明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可悲的是,在这个时代,他们临别前,连多余的话都没有时间说。
刑仁举知道,他找上潘佳明,其实给他添了很大的麻烦,也增加了他的危险,原本象潘佳明一样的地下党,潜伏人员,身处这种环境中,任何一个小失误都有可能让他完全暴露。
潘佳明就是一个生活在敌人枪口下的英雄。
刑仁举随后立即赶往了潘佳明地址上所说的地点,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简陋的阁楼之中,当他敲开门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却不是老态龙钟的张墨鹿,而是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
刑仁举愣了下,随后问:“请问,张墨鹿张老先生在吗?”
年轻人用犀利的眼光飞速打量了一下刑仁举,随后反问:“没看错的话,您是我师父的同行。”
刑仁举一惊,觉得年轻人眼光很毒,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也立即察觉到年轻人的身份,问:“请问你是陈汶璟还是陈大旭?”
“果然是师父的同行。”年轻人低声说了句,然后将门全部打开,闪身到一侧,“先生请进来说话。”
刑仁举走进房间,年轻人将门关上锁死,刑仁举看到房间内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其中不乏有几件上好的古董,但更多的都是笔墨砚台,画纸颜料之类的工具。
“先生好,我就是陈汶璟。”陈汶璟用湿毛巾擦了擦手之后,向刑仁举伸出手去。
“年轻有为,看来你尽得你师父的真传。”刑仁举微笑道,“不知道张先生在何处?”
陈汶璟摇头道:“先生不知,我师父已经仙逝了,但他让我隐瞒了这个消息,叮嘱我们,不管去哪儿,都要散播出我们和他在一起的消息。”
刑仁举叹气:“原来是这样,节哀。”
“没事,师父说了,他已经活够了,再活下去,也只能是个动弹不得的废人,还不如死了的好。”陈汶璟微笑道,“他很乐观,所以,我和我师弟也很乐观。”
刑仁举点头:“那好就……”
刑仁举欲言又止,回头看着陈汶璟旁边的一幅画,所画的是一株菊花。
刑仁举看着那幅画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是元稹的诗。”陈汶璟看着刑仁举道,“先生,你找我师父是有什么事儿吧?师父说过,他过世之后,如果有一位姓刑的同行上门,那么务必要替他代劳答应先生的一切要求。”
刑仁举先是诧异,随后点头道:“张墨鹿不愧是张墨鹿呀,当年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竟都能算到我多年后会找他帮忙。”
陈汶璟抱拳道:“先生,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刑仁举点头:“帮我藏一些东西。”
陈汶璟不解:“怎么藏?”
刑仁举转身看着那幅画:“藏在画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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