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白虹贯日。
这日,罗教北宗之主罗佛正自费出版《大乘显证钥匙经》和《上乘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经》,在宝文堂足足刻印了一万册,信徒有缴纳三钱三分银子的,就授予《大乘显证钥匙经》,缴纳三两三钱银子的,就授予《上乘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经》,真真是一个生财有道。
有没有人来质疑他是邪教呢?没有,罗佛正非但是教主,还是漕运参将兼山东道济宁总兵官,他传教是堂而皇之的,而且信者颇众,连宫里头不少公公都是罗教信徒,别的不说,但只看他在宝文堂刻印经书就可以知道,宝文堂是什么地方?一开始是专门管皇家内经刻印的,如今的东主樊加丹是司礼监太监田无眠的内侄,有这等背景,而罗佛正能在宝文堂刻印经书,便能知一斑了。
此外,罗教还衍伸出甚多教派,譬如闻香教,在京畿、直隶、山东的教势相当大,仅畿南一带十几个州县,就有教徒[数十万人]。而且这类教会的结构都是后世传销类型一般,从上至下构成一个网络,时人在书中记载[省直府县,各设公所,使传头者守之,置竹签飞筹,印烙王三字号,凡有风信,顷刻可传千里……],这种传递消息的速度,朝廷八百里加急怕都有所不及。
又譬如洪阳教,教主韩太湖自称是至高上帝[混元老祖]的幼子,是降生到人间的救世主,他的名气有多大?历史上曾经被万历皇帝封为[正德名医真人],信者[一时无算]。
这些教派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所用经文,都是罗教的[五经六册],他们的共主,都是罗主,如此一来,试想,这罗教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
或者有看官读书至此,就要疑惑了,朝廷就不管?
事实上,这种局面,很大一部分是历代皇帝故意放纵的结果,为何?儒教势力太盛,朝堂之上,一旦皇帝的意愿得不到大部分官员的同意,圣旨根本出不了皇城,谁也不买你的账,皇帝只好抬出佛道来和儒教对抗。
但是,到了明朝后期,正统佛道也无力对抗儒教了,因为正统的佛道都有朝廷正式的官职和俸禄,而且越来越庞大,史曰,[寺庙宫观遍天下],正统佛道也如士绅集团一般[**奢靡],换一句话说,他们已经不能代表人类最先进方向了。
与此同时,大明朝商品经济大潮澎湃,多元化地域经济和城镇经济小有繁荣,小手工业兴起,而传统的农业则大幅度衰败,在明初,天下缴纳赋税土地是900万顷,到明中孝宗朝,天下缴纳赋税土地是400万顷,到万历年,首辅张居正清丈田亩,天下缴纳赋税的土地又变成了700万顷,国力为之一振,顿时花团锦簇一片,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实际上了,两百多年人口繁衍生息,官员贪污**滋生,即便清丈了700万顷土地,也根本不足以挽救大明朝。
而小手工业的发达让小市民阶级勃起,又有如颜山农这等大儒吹捧[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顿时就成一股庞大的力量。
时人写书,曰:贫人问求富之术于富人。富人日:“欲学吾术,先去五贼。五贼者,仁、义、礼、智、信是也……”其实精简一下,五个字足以,笑贫不笑娼。
这等小市民阶级兴起,又促成了无数大城市,譬如山东临清县,不过区区小地,却因为正在运河要道,顿时发展成人口过百万,时人有谚云,[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更勿论那些古来就繁华的所在譬如苏州、扬州这些地方,这些城市,每日所需资源数目极其庞大,市民虽然富足,史书上常常能见到夸耀当时生活的句子,譬如说哪怕是码头扛大包的,也能日落后闹两口小酒喝喝,回去把赚来的钱上缴给老婆,也能养家,正因为当时的富足,历史上明朝灭亡后,生活在鞑清治下的老人们就要念叨:还是万历年好哇!我爸爸说那时候两石米一两银子,如今一石米一两一钱银子……总之一句话,前朝好。
当然,这话未必做得准,但是万历年小手工业兴起却是确定的,不过,小市民阶层虽然富,天天有肉吃,能喝两口小酒,但是,他们没有后世三险一金,得不起病,一旦生病,偌大家产,也要败落掉,像是郑国丈,不就是因为得了肺病,郑家这才败落下来的么!
这时候,罗教和诸般教派就出现了,他们一般的手段都是烧香画符,宣扬有病治病,无病升天,甚至有些教派是允许教徒[杀不平之人]的,但是杀完了,要[下马烧香],瞧,这和后世黑手党教父在天父面前忏悔,有甚区别?
甚至后世天朝邪教X**,那些教徒被判刑也不悔改,还说,我就是为了治病不要钱,有什么犯法的?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
大明就像是一个烂摊子,皇帝最后也破罐子破摔了,你们这些朝廷臣工不许这个不许那个,那好,朕就跟你们唱反调。
大明后期诸多教派就是这样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他们可能在闽地被官府说成是邪教,但是到了浙地,就会被官府奉为上宾,继续哄人捞银子。
不要怪百姓愚昧,最终,还是朝廷没做好,满腹诗书的衮衮诸公都没法子,能指望百姓去识破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终究还是朝廷诸公是草包,老百姓要是能满腹诗书,泥马,还要你们当官的有什么用?
正所谓,给我一双翅膀,我就敢去飞翔,给你一根小**,你就敢去打手枪。每一个当官的在没做官之前,都认为,只要给我一个官职,我就能为民做主,实际上,这句话大抵是放屁,给你两个**,难不成你会去喂奶?
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天下几稀?
乖官在大明朝,要的可不是把天下官员全部变成海瑞海刚峰,而是要有行为准则紧紧勒住权贵们,俗称,法治。
**治,这一番话,乖官是在什么地方说的呢?大明朝的国子监,面对数千国子监监生所说的。
乖官讲话,如今已经颇有气势,像是那句[给我一双翅膀,我就敢去飞翔,给你一根小**,你就敢去打手枪。],那些监生们虽然脸色难看,到底要问一句,何谓打手枪,乖官笑着就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尔等不知射乎?”
旁边,一身飞鱼服的唐三凑趣,大声就嚷嚷道:“大都督,这些书生,他们喜欢说[丢]……”说着,故意挺起腰肢,做了几个极为萎缩的动作,脸上更是挤眉弄眼,虽然国子监孔子圣像前偌大广场,从后面看不清唐三脸上甚表情,可是他那如狗狗发情的动作,监生们还是懂的,一时间,群情哗然,忿忿大骂。
乖官对左右奥真奈美和菅谷梨沙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带着百多姬武士,齐刷刷端起火铳,往空就射了一发,铁炮声轰然,无数监生吓得脖子一缩,有些更是一跤跌倒在地,骇得面无人色。
这时候,两个扶桑剑豪压着皦生光跪在了孔子圣像跟前,随即,大声宣告皦生光的罪责,旁边不远些,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监祭酒、经筵讲官高启愚(高启愚历史上这时候应该是南京国子监祭酒)气得脸色涨紫,嘴皮子抖抖索索,一口逆气一口浓痰却堵在嗓子眼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明开国两百多年,国子监从未有过如此奇耻大辱,也从未有过这般的权势外戚大臣,居然在夫子圣像前折辱名教弟子,作为给万历皇帝讲书的老师、一代大儒,高启愚只觉得自己被狠狠扇了一个打耳光,打得自己是晕头转向。
展开手上的高丽折扇,乖官轻描淡写摇了摇,使了个眼色,剑庐老奉供疋田文五郎景兼心领神会,大喝了一声,刀光一闪,就把刁顽狡狯的皦生光给一刀砍了首级,腔中飙出一道血箭,射在磨得如平镜一般的青砖石上,首级骨碌碌滚出了老远,眼珠子中全是不可置信,这皦生光,死都不相信,乖官居然敢在国子监把他给杀了。
夫子像眼神中全是怜悯,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切,而皦生光的鲜血,正从砖缝中蔓延,到了夫子像脚下,缓缓就渗透了进去。
国子监中,第一次弥漫如此的杀气,有几个被吓得坐倒在地的监生,脸色惨白一边,双股战战,裤裆间弥出水迹来,随即,一股子尿骚味混合着血腥味就四处弥漫,一片死寂中,有十数个当场跪倒在地,大声呕吐起来,有些连黄疸水都吐出来了,犹自干呕不止。
“郑国舅。”一声大喝,终于有人跳了出来,此人一身元色直缀,脸做狭长,双眼颇大,瞪起眼来,倒是颇有些正气模样,“皦生光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即便他有多少罪过,你如何有资格擅杀?我朝祖……”正说话间,就被旁边几个同学个拉住了,脸色苍白就低声劝他,“存之,何必此时出头,得不偿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今日过了,咱们再串联同学,一起上书……”
“国舅爷,这人是社寮长高攀龙,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人士。”唐三作为曾经的顶尖大泼皮,手段是有的,明知道乖官要动监生,他却是花了偌大心思,把国子监十二个社寮长(相当于后世学生会干部)和一些有名望的人都仔仔细细打探了清楚,有些甚至是花银子从东厂买来的消息,东厂虽然是太监管着的,但里头用人,大抵是街面上的奢遮人物,他那个学拳关中红拳的师兄孙守法,如今就在东厂做事,故此能暗中买卖消息。
高攀龙?东林领袖嘛!东林八君子之一……乖官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当下大声喊道:“高攀龙,我听说,你父亲高梦龙,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你说的祖制,可是太祖皇帝法制?如此说来,你父亲,可是贱人么……”
高攀龙的父亲高梦龙的确是放高利贷的,不过,高攀龙自小过继给祖父的弟弟高校为子,也就是说,他和生父高梦龙是一个辈分的兄弟,而他的嗣父高校是干嘛的呢?史载,[高校治生产米盐,以其赢与里中交质为什一息],还是一个商人。
这等**裸的打脸,高攀龙本就年轻,又是自小有大抱负的,这时候未免被气得脸色涨紫,旁边薛敷教乃是南直隶常州武进县人,他和高攀龙乃是好友,都是学的唐顺之、薛应旗这一脉的理学,薛敷教是薛应旗的孙子,用后世的话说,两人就是铁杆的同窗兄弟。这时候,薛敷教瞧他脸色,晓得不对,一把就紧紧抱住了他,犹自在他耳边低声道:“存之,冷静,冷静……莫要中了他的恶当。”
他拽着这个,拉不住那个,旁边又有人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郑国舅,你在夫子像前妄开杀戮,有辱斯文,迟早要有报应的。”
“顾允成,亦是十二个社寮长之一,户部主事顾宪成的弟弟,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人士。”唐三赶紧把这年轻人的资料给说了,乖官瞧瞧他,点头赞许,这厮果然下了功夫做了功课的,忍不住就笑着先跟他玩笑,“不错,晓得用[亦是]这样儿的字眼了。”唐三脸上一红,嘿嘿干笑了两声,其实心中未免得意,觉得被挠到了痒处,十分之舒畅。
这时候乖官才缓缓转头对那顾允成大声道:“顾允成,你爹是商人罢!破产之后卖酒?嘿!卖酒(遂迁回泾里卖浆),还是贱人……”
这贱人二字,何其刺耳,顾允成脸色涨紫,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冲上去给对方脸上就是一拳,薛敷教抱住高攀龙,又伸一手拽住他,“季时,莫要冲动……”
其实,说实话,在如今的大明朝,商人才是贵人,有钱处处被人高看一眼的,但是,免不了会有人酸溜溜说太祖爷爷那时候商人是贱人的话,未免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嫌疑。
尤其是前首辅张居正当政的时候,曾经办过一个案子,说的是南直隶扬州府,当时扬州是徽州、山陕、江右(江西)三地商人最众,山西陕西的商人因为是外省人,有朝廷的政策,特批子弟可以在扬州上学,每年还有不用回原籍考试的名额,而徽州因为和扬州同属于南直隶,当时政策是不许其子弟在当地上学和考试的。
但是,徽商里头出了牛人啊!许国许阁老,徽商们就使了银子,许国便对张居正提了,这徽州商人子弟不能在扬州上学[扰民甚重],张居正就同意了许国的提议,从此徽州商人子弟便可以在扬州府上学和考试。
从这一点来看,当时商人的权势是如何,可说一目了然,无论如何,真真是和贱人拉不到一起去的。
故此,有人忍不住大声嚷嚷,“郑国舅,我朝祖制,可是有商籍这个说法的……”
“我朝祖制?”乖官翻了翻眼珠子,“可是太祖皇帝的祖么?”
下面顿时不吭声了,乖官死死咬住这一点,就是后世论坛吵架达人的方法了,不管我说的对不对,反正,我死死咬住你说的错误的一个地方不撒口,后世网络论坛达人们,几乎都这个德行,而乖官把这一招用在大明朝,也是无往而不利的,你跟我讲祖制?行,太祖皇帝的祖制,行商便是贱籍,商人便是贱人……“诸位,耕读传家,不曾经商的,请上前一步。”乖官四周看了看,大声就喊道。
下面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