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爹被这些秀才的齐齐一礼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小腿有点发颤,旁边单赤霞一手扶住他,手上微微一用力,郑老爹顿时惊觉:乖官如今也算是小有名头的名士,我是他爹,自然不能给乖官跌了面子去。
因此,他刻意拿腔作势,弯腰伸手虚虚一礼,看起来一个搀扶的动作,“诸位请起,小犬何德何能,得你们如此看护,老夫……咳咳!多礼了。”
旁边单赤霞暗笑,这一套,分明学的是当年征伐土蛮汗,戚少保躬身拜谢朝廷征召的夫子的路数。
还别说,郑老爹学的挺像回事,秀才们原本隐约有耳闻这位乃是普通人家出身,此刻看来,却是翩翩然有大家风度,果然传言不可信啊!这种人要是普通人家,我们算什么?如此看来,这郑乖官倒是家学渊源的。
“伯父。”那小胖子儒生君小醉跨了一步,道:“我等与令郎意气相投,如何敢当得伯父这般言语。”
旁边乖官看了,心说再下去没完没了了,老爹别被吓着,就冲大头使了一个眼色,大头心领神会,立马跳了出来,“诸位秀才,我家员外……那个有恙在身,站不得久,我替我家少爷给诸位秀才行礼了。”说着抱拳团团一拱,搀着郑老爹就走上搭板,把老爹搀到船上,老爹很是欣慰,低声说:“乖儿,如今不错,居然晓得用有恙在身了。”
大头嘿嘿低笑了两声,“我跟少爷也是学到诗书的。”郑老爹被他那模样逗笑了,笑了两声后忍不住咳嗽,大头赶紧伸手给他抚背,码头上单赤霞给各位秀才行了个礼后也上了船,请颜氏老管家在头前领路,到船舱中把郑老爹安顿下来。
颜老管家给郑家安排了两个仓位,单赤霞连声多谢,颜老管家笑着抱拳道不敢不敢,寒暄了几句,匆匆离去,到了船尾,那颜氏船主正靠在船舷边上往码头上看去。
“老爷,郑家的人安顿好了,不过……“老管家说着,顿了顿,有些犹豫道:“我看那郑员外咳嗽不止,声音沉闷,怕是……肺部有疾啊!”这老管家是颜氏家生子,上代家主的书童出身,颜氏上代家主考中过举人,老管家也学得一肚子学问,尤好岐黄。
颜氏船主三十来岁,颌下三寸长的胡须,脸色白净,头上罩着纱帽,也就是指头眼大小窟窿的网状纱做成的半个西瓜皮模样的帽子,主要是防止梳整齐的头发散乱,身上一领靛青色的长衫,腰间围着一根皮带,上面也没什么猫眼绿祖母绿的宝石,脚上甚至不是靴子而是高帮鞋子。
这身打扮看起来,完全叫人想不到这位是一条四百料大海船的船主,但实际上,只有真正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才能看出这位中年船主身上的奢豪,譬如他身上的靛青色长衫,颜色均衡细腻且入水不掉,而此刻大多数染布入水多洗几次颜色就会褪得不成样子,所以,明清笔记中描写文人秀才动不动说[胸前油了一块,两袖油了一片],不是这些文人秀才不爱干净,而是实在不能下水去洗,再好的料子多洗几趟也得完蛋。
而他腰间的皮带,看似不起眼,却是猪婆龙的皮做的,单单这个,就不可以用钱来衡量了,自然不需要什么宝石之类来承托,当然,也有低调的缘故在内。
由此可见,这位船主的确出身豪奢。
颜氏船主抚了抚胡须,沉吟了下,说:“这个倒不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叫下面人做饭菜的时候注意些碗筷就是了。既答应了人家,总不好反悔,何况看这小相公,似乎名头很大的样子,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多读书人来相送了。”
看主人不计较,老管家也就不说话了,倒是颜氏船主对乖官很有些兴趣,“那郑家小相公多大了?”
老管家也是看着这位老爷长大的,对家中情况更是了解,听老爷这么一问,顿时就明白,老爷怕是对这位的确有点儿兴趣,“看模样听说话,也不过十二三岁,不过,我瞧着他交际往来似乎还颇老成,想必也是早慧的。”
咂了咂嘴,颜船主摸着胡须,有点遗憾,“哎呀!比清薇小了些。”
颜老管家闻言一笑,“老爷,小姐年纪也还不大,还是再等等罢!总让她自己拿个主意,说不准哪一天小姐自己就喜欢上什么人。”
“还不大?十六了,可愁死我了,偏生这丫头眼高于顶,满浙江居然都看不上一个少年俊逸。”颜船主忍不住,手下重了一点儿,揪断了一根胡子。按说,他颜家的女儿自然不愁嫁,十六岁也不是说非得要嫁人,关键还是眼高于顶的问题,这个就叫人郁闷了,要知道,你十六岁看不上人,或许再过三四年年,连你看不上的人也都娶妻生子了。
“悔不当初啊!让她学什么诗书,女诫读一读也就好了,现如今,心高气傲的,居然要找个文才能让她心服口服的,上哪儿找去?文才,文才,徐文长倒有才呢!可那年纪,做她爷爷都够了。”颜船主仰天长叹,这些抱怨的话,也只能说给老管家听一听了。
老管家微微一笑,却不答话,一则这话不好答,二来,老管家看着自家小姐长大,心里面那是当孙女一般,颇为所谓隔代亲的意思,只要你不杀人放火,你想怎么地,都依你。何况,自家小姐还是那么出色,浙江首屈一指的名媛闺秀,要知道,除开南北直隶,大明朝十三个布政司浙江第一。
“干叔,我觉得,清薇如今这样,你有很大的责任,你太宠她了,每次我说她,你从来不帮我说话。”颜船主看老管家不开口,似假似真地说到。他家到底商贾,对身份高低看的不太重,何况老管家是他老子贴身书童出身,与别个下人不同,故此称之为叔,就好像乖官称呼单赤霞一般。
老管家显然也习惯的自家老爷的不着调,眨了眨眼睛,道:“老爷,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推诿责任啊!”
颜船主哈哈笑了起来,就不再说这个话题,胳膊依在旁边船栏上,看着码头上郑国蕃和诸位秀才们话别。
“诸位,今日别离,我等当赋诗啊!”公孙聂首先提议。
文人唱别离,不赋诗怎么行,可惜,这公孙聂眼光真不怎么样,没看连最有眼色最会出风头的君小醉都没吭声么,这离别一诗,被唐人道尽,连宋人都没什么杰作,而这些相公们,让他们个破题八股还成,酒桌上酒令也不差,这唱别离,就太勉强人了。
你再怎么写,能写出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的胸怀么!能写出骆宾王[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的激昂么!能写出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么,能写出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么!
这时候的文人中李贽李卓吾已经开始提倡所谓[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的思想,所以,要么复古,文必先秦,诗词必然古选。要么干脆流俗,写白话文唱本词话去,大名士写唱本词话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公孙聂提议后,看众人沉默不语,脸上顿时尴尬一片,心中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没辙,只好小个子顶大缸,自己上了,可惜,他肚子里面货色实在不多,便秘一般憋得脸色通红,也没憋出个屁来。
乖官一看,这个围,还得我来解啊!笑着就摇手,“各位哥哥的情谊,小弟心受身受,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底下最珍贵的,不就是银子么,朝廷若没了银子,军卫就要轰然而散,官员就会出奔。家庭没了银子,就要吃糠咽菜,小弟要是没了银子,就得饿死喽!诸位哥哥已经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送来了,小弟已经万分不安,若是各位哥哥再写几首催人泪下的别离词,小弟,小弟也只好转头跳水了。”
他这话一说,船上某个房舱内,有个梳着双丫发髻的小姑娘扑哧一笑,“小姐,你看码头上那个小秀才,脸皮真是厚,居然说自己最喜欢银子。”
码头上诸位秀才听了乖官的话,哈哈大笑,文人有个坏毛病,别人谈钱,叫阿堵物,花钱买了秀才身份的人被这些文人称之为[驼钱驴],但文人自己谈钱,则又不一样,典型的双重标准。
乖官继续在那儿卖嘴,“《论语》里头子路不是说过么,[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朱子修《四书集注》不也说好么,朋友有通财之义,可见此乃我名教最高教义,诸位哥哥如此高待我,小弟我……”他说着,弯腰一礼。
这个扯淡真扯出水平来了,别说码头上这些秀才们目瞪口呆,从没想到朱子的言论也能这么解释,连船上那位听了丫鬟说笑正在船舱窗口往下面观望的小姐都先是一怔,接着伸出细如葱管的小手捂住嘴巴低笑起来。
PS:某些同志们既然不看书,还能不留言啊!就好像两个作者描写形意拳,第一个写[一个炮锤轰出,只见一道白光从拳头上幻化出来,势若飞龙,在空中张牙舞爪,顿时把整座大山轰为齑粉,旁观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颤抖着嘴皮子说:先……先天化境的绝顶高手]
第二个写[一个五膀七靠,宛如牛皮筋被绕了无数道以后突然松开,啪啪啪啪啪啪啪,一时间也不知道打出去多少拳,对手却借着这股力道往后面翻滚而去,一下就窜上了墙头。主角怒喝一声,不要走,脚下一顿,双臂一抖,形意五膀七靠不传之秘,靠华山。整个人就往墙壁撞去,哗啦啦一声响,青砖砌就的墙壁硬生生被撞塌半边,那人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从墙头栽了下来。]
这根本是两条平行线啊!你说你非得往我这条线上靠了干啥,你这不是故意给人添堵么,你自己也不舒服,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