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呼呼的寒风如刀子般刮着,屋檐下结成尖尖的冰棱子,一座茅草为顶泥土为墙的旧房屋摇摇欲坠,屋顶上厚重的积雪几乎快要压断不甚结实的房梁。
挨着东边墙壁磊了个窄窄的土炕,灰蓝色粗布的新棉絮下,起伏着一个小小的身体,不时有重重的咳嗽声与沉沉的呼气声传来。
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姑娘,穿着身灰扑扑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夹衣,从东边的小偏房里出来,手里小心翼翼护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汁子,慢慢往正屋里挪。
用手肘子顶开沉重的房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炕上的人皱皱眉,偏过头朝着墙面又重重咳嗽几声。这几声咳嗽远比先前深沉,似乎要把胆汁咳出来般。
圆脸小姑娘唬了一大跳,也顾不得礼仪,迅速钻进门内,用屁股把老木门顶回去,迈着急促的步子走到炕边,汤药也洒了几滴出来。还好小姑娘手稳而熟稔,药也没有洒出多少。
大冷天的,她额头上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把碗搁在炕沿,她疾声呼唤:“锦儿,锦儿,快醒醒。我已经把药熬好了,你快起来喝下去吧。”
被叫做锦儿的小姑娘眼角不由自主的滑下两滴泪水,欲开口说话,却又引来阵连绵不断的咳嗽。圆脸小姑娘连忙上前拍着锦儿瘦骨嶙嶙的背脊。
好不容易停止咳嗽,锦儿转过头来看着小姐妹。只见锦儿的脸色蜡黄,下巴尖尖,眼底下乌青一片,鼻子通红,嘴唇干裂无一丝血色,显然是久病沉疴的模样。那紧紧抓着被子的手已是瘦得可以与鸡爪子媲美。
但是,在这样潦倒困苦之下,她的面容轮廓仍不失秀丽婉约。只是年纪尚幼,十分的美丽此时不过露出二分罢了。她与圆脸小姑娘相比,倒是后者更像个孩子些。
在泪光闪闪的圆脸小姑娘殷切注视下,锦儿狠下心摇摇头,细细的声音仿若叹息:“姐姐,我的身子好不了啦,这药不吃也罢。你还是留着银钱买粮食柴火过冬吧。”说完,又是几声咳嗽。
“咱们还有些银两,锦儿不要操心。”圆脸小姑娘泫然欲泣,低声乞求道:“锦儿,就算姐姐求你,你把药喝下吧。爹爹娘亲和弟弟都走了,干爹干娘也走了,如今,这世上只剩下你和姐姐相依为命。如果……如果连锦儿也抛下姐姐离开,姐姐还不如跟着你走!黄泉路上,你我姐妹二人也好作伴。到时见到义父义母,姐姐也能挺直腰杆。”说着,她的眼泪如不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锦儿眼底一暗,小姑娘竟生了求死之心,这可如何是好?事实上,她并非圆脸小姑娘口口声声喊的“锦儿”,虽然她的乳名也叫做“锦儿”。她姓苏名锦,乃是生活在21世纪,有天府之国美称的成都市的一名金领。家中上有父母,下有一对双胞胎弟妹苏绣和苏绫。
就职于五星级酒店任大堂经理的她,参加了集团周年庆组织的扬州旅游,在游览当地名园个园之时撞上了一株竹子,竹子只细微颤了颤,而她却被这一撞撞到了清朝。醒来时也是这个小姑娘,还穿着一身粗布孝衣,伏在她身边压抑的哭,一双杏眼红肿得大了两倍。
约摸过了几天,苏锦总算弄清了自己的处境:出身于正白旗汉军包衣,祖上原为盛京的汉族人,祖宗明智的投靠了睿亲王多尔衮,全族从龙入关,在扬州扎了根。祖父当得一个小官,家中有些积蓄,勉强算是中富阶级,父亲苦苦读书,一心想考上举人脱离包衣籍。奈何天意弄人,村子里忽然流行起、天花,圆脸小姑娘的爹娘弟弟与锦儿的娘亲皆丧命于此。父亲变卖家产,带着女儿与义女跋涉千山万水,进了京城,想要参加科举考试。父亲没钱住客栈,便在郊外买下一户农家的茅草房,带着两女艰难度日。家破妻亡,生活凄苦,身心俱疲的父亲在冬季里大病不起,半月后一命呜呼,到地下见爱妻去了。
苏锦传来的那天正是锦儿之父去世之后。锦儿为父亲守灵,几日不曾休息进食,体力不支晕倒在灵堂里,脑袋磕上了摆着寒酸点心的供桌。这是她穿越的契机,苏锦认为。
苏锦在心底叹息一声:自己想要死去后魂归现代,不管不顾小姑娘的行为,真是自私自利之极。不仅让人唾弃不耻,且大大违背了苏锦的道德观。罢了罢了,幸好她不是独生子女,老父老母还有弟妹侍奉,自己就顺应天意在清朝活一遭吧。
苏锦行事向来干脆,心里做下决定,便有了精神,浑浊的眸子明亮起来,整个人顿时焕发了生机。她止住小姑娘的低泣声,道:“姐姐此言,叫锦儿如何自处?姐姐勿再说此话,锦儿喝药便是。”
小姑娘瞬间展了笑颜,把微凉的药碗捧到苏锦面前,“喝吧,喝吧。锦儿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稚嫩的小脸上泪迹未干,晶莹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苏锦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药汁。小姑娘忙捻了颗甜枣放进苏锦嘴里。环视着家徒四壁的茅草房,苏锦不得不开口问道关乎二人生计的钱财问题:“姐姐,咱们还剩多少银钱?”
小姑娘是个聪明伶俐的,自幼跟着父亲与义父读书识字,算账不在话下。见苏锦有了兴趣,便掰着手指一项一项的数给她听:“干爹留下二十两银子,我拿出半数存起来。办丧事花了二两;买米面用了一两;买棉被夹衣用了一两;买柴火用了半两;为你请大夫抓药用了二两。目前还剩十三两五钱银子。”
十三两?苏锦听了,眼前一黑,痰气上涌,又是一阵咳嗽。她焦黄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气喘吁吁的问道:“怎么花了那么多银子?”清朝的物价明明不高呀。
小姑娘扶着苏锦躺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苏锦的胸口为她顺气,语气也低落下来:“京城里来了好多难民。隔壁刘大娘说,都是来自关东、直隶等地的人。城里的店铺大部分都涨了价。”
“姐姐。”苏锦沉默一会儿,道:“这世道不太平,咱们两个孤女无依无靠,光靠邻里乡亲接济也不成样子。我这身子骨又差劲,恐会拖累姐姐。不如,咱们趁宫里小选,进宫做宫女吧。”正白旗属上三旗,包衣本是奴才,她姐妹俩到了年纪也逃不过入宫的命运。做宫女伺候人总比在外面被人欺凌来得好。
说起来好笑,苏锦害怕自己露了馅,不敢询问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自称“姐姐”,不曾提过自己的名字;邻居们往来间也只叫她“大丫”,叫自己“二丫”。如今苏锦也不知小姑娘姓甚名谁。两家亲近相依,小姑娘的父母托孤与苏父,想来家世差不多。
小姑娘咬着唇思索,长长喟叹一口气:“也好。干爹仙去之前,曾交待姐姐,如果实在找不到出路,就只好进宫。姐姐今年虚岁十三,刚好到小选年龄。只是苦了妹妹,你才刚满九周岁呀。姐姐没有能力,让妹妹小小年纪就要干些伺候人的活计。”
“姐姐别这么说。”苏锦拉着小姑娘的手,“你我姐妹本是一体,长辈们有在天之灵,看见我们相互扶持,定会感到欣慰的。”
小姑娘掏出旧帕子抹抹泪花,“妹妹说的是。你快别说话啦,躺着歇歇。姐姐去给你端些小米粥来。”小米粥最是养人,适宜病者食用。
替苏锦压实被角,小姑娘转身回到东面的厨房里。
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小姑娘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橘黄色的火焰把她的小脸烘烤得红彤彤的,搓搓被冻得僵硬的小手,她眨巴眨巴水灵灵的杏眼,喃喃自语道:“妹妹有了求生的念头就好。”望望窗外乌沉沉的天空,“干爹你放心,女儿一定照顾好妹妹。”
揭开被熏得漆黑的锅盖,扑鼻的香味传来。小姑娘喉咙里忍不住咕嘟一声,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拿粗瓷盅盛了小米粥,用破棉絮裹好,抱在怀里快步向正屋而去。
两姐妹做在炕上,配着几碟腌萝卜吃了粥,满足的对视一笑。苏锦往墙根挪挪身子,拍拍身边的空位,“姐姐来暖一会儿吧,陪妹妹说说话。”
“好。”小姑娘把碗筷麻利的收拾到八仙桌上的竹篮子里,笑眯眯道:“等等就来。”提着篮子回了厨房,应该是去洗碗了。
不一会儿,她提着个带盖子的木桶进来,把一半的水倒在架子上的木盆里,就着热水绞了帕子,过来给苏锦擦拭手和脸,规整头发。苏锦注意到小姑娘的手和脸都已洗得干干净净。
打理好了病人,又把炕桌上的茶壶放进木桶里,见苏锦的眼珠子随着自己转动,便笑着解释:“省得蜜水凉了。”
苏锦眼眶有些湿润:才十一岁的小姑娘做事便如此周全,竟连自己润喉的水也考虑到了。她张张苦涩的嘴,声音低如蚊吟:“谢谢姐姐。”
“一家人说什么谢字。”小姑娘冲苏锦粲然一笑,脱去外袍和棉裤,缩进被子里。肉呼呼的小手把苏锦的鸡爪子包进手里,“姐姐的手暖和。”把被子压紧了,小声道:“这新被子果然厚实保暖。妹妹睡吧,灶里添足了柴火,不会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