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一插手,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虽然复杂,处理起来却也简单,所有西门坡的人都按花名册点过名,被控制起来,一步都不准出去。不到一个星期,该抓的抓了,该封的封了。
幸亏我这段时间住在外面,又幸亏我还在试用期,花名册上并没有我的名字,我侥幸地成了局外人。但飞比的名字却在花名册上,为防警察顺腾摸瓜把我和小优也牵扯进来,只好先把飞比送过去。必须有人在外面照应着些,这个任务理所当然落在我的头上。
白老师只是西门坡一号的管理者,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意外,但西门坡一号的幕后指挥,竟然是安旭,这个结论我实在接受不了,我怀疑我是在做梦,西门坡一号,庄老太,安旭,甚至包括我的离婚,我带着小优来到耶市,统统都是在做梦。
我模模糊糊看清了一个事实,从我一进耶市开始,我就被安旭“拖了进去”,庄老太,免房租的房子,发展总监,等等等等,一切都是安旭授意她们去做的,她不跟我明说,她想让我自己一步一步走进去,总有一天,我会在她事业的核心深处跟她会合。但她又给我留了一条退路,发展总监的身份,让我跟西门坡一号若即若离。我明白她的良苦用心。这才是朋友。
可笑的是,她们还给我设计了两道考核,一次是庄老太不辞而别,把飞比扔给我,如果我真的听从安旭的建议,把飞比送进福利院,估计我也无缘加入西门坡。还有一次是安旭给我介绍男友,就是那个在公园里出现的讨厌的男人,当时倘若一念之差,跟那个男人交往起来,我也是不能加入西门坡的。
断断续续地,我知道了部分关于西门坡一号的讯问,以及结论。
“西门坡一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非法组织,它有组织条例,有规章制度,有管理机构,有财务管理体系,有等级严明的职权和岗位。”
“西门坡一号的犯罪事实十分清楚,首先是涉嫌侵吞个人财产,大到房产,小到个人的零钱包,统统没收。”
“其次是涉嫌侵犯人身自由,不许外出,不许交男朋友,擅自关人禁闭。”
“第三是剥夺少年儿童享受我国义务教育的权利,西门坡一号的孩子没有一个人上学,不仅如此,他们还将被派出去做童工。”
“第四是欺诈残障人士,那个阿玲,精神病还没有痊愈,她们利用她的这一弱点,强迫她签下赠予书,无情地占有了她的全部财产。”
……
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律师。我们?是的,我们,这时我已完完全全把自己视为西门坡一号的一员了。
西门坡一号门口多了两个全副武装站岗的人,里面的女人们个个从窗口探出头来,她们都有相似的表情:呆若木鸡。我亲眼看见白老师被带走了,那些人看她个子高高的,以为她很皮实,狠狠一推,她就像根竹棍般倒了下去,幸亏她已练就一身功夫,轻轻一拉,又竹棍般挺直了。我猜她还没告诉他们,她那双辛迪·克劳馥的腿其实是假的。
我请寒冰帮我介绍律师,鉴于高额的律师费,我们只找到一个刚刚拿到律师资格证,等着做一两桩好案子扬名的年轻人,他说他愿意免费替我们辩护。他有两只湿润的眼睛,仿佛时刻处于激动难抑的状态。我有点怀疑他的辩护能力,无奈的是,这样的律师我们只碰到了他一个。
两天后,律师和我在图书馆门前的空地上碰头,那里空旷而安静,这样的地方在全城屈指可数。
他的两只眼睛更湿润了。“我真的非常愿意替安旭辩护。正所谓相由心生,单看安旭那个样子,就觉得她不像普通的公务员,等她一开口说话,你马上就有感觉,这个人太有思想太不一般了,而且她身上有股霸气,她是可以干大事的人,可惜!”
我隐隐约约有点失望,作为律师,一上来就下结论未免也太冲动了吧。我忍不住提醒她,安旭不是公务员,《第二性》杂志说不定连事业单位都不算,何况后来给关了。
律师一笑,旋开瓶子喝了口矿泉水。“这你就不如我了解得多了,我今天专门把她的身世问了个透。她最开始在政府办公室工作,干了七八年,后来的人都提上去了,她却连个副主任都没提上,大概别人也感到不好意思,就把她给调到妇联去了,她在那里负责接待上访的妇女,这项工作她做了十几年,后来才调到《第二性》杂志社,这个杂志以前叫《妇女生活》,她一去就给改成了《第二性》。这两个单位都在政府大院里办公,所以从工作环境上来讲,她应该属于公务员,但她明显是个另类的公务员。”
“怎么个另类法?”这些东西我倒真是第一次听说。
“安旭的人生就是在妇联那个地方发生转折的,如果不去妇联,安旭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番景象。她的工作是专门接待上访妇女,她在那里听到了大量闻所未闻的事情,家庭暴力,冷暴力,仇恨,甚至谋杀,你可以想象她心里的震惊,她跟我说,‘就像洗脑一样,她们的故事完全掩盖了我对生活的认知。’后来,她跟一个来妇联求助的妇女越走越近,那人是个裁缝,也许是裁缝铺离妇联较近的缘故,那女人隔几天就要到妇联来控诉她的丈夫,向安旭展示她丈夫在她身上揍出来的新伤旧痕,她丈夫既要她出来挣钱,又嫌她在男人面前太热情,三天两头把她按在床上抽。这个裁缝有种天赋,她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脸和脖子,就能知道这个人的身高体重和三围,就能给人做出合身的衣服来。这让安旭着迷,她既站在妇联的立场上给那个女人打气,又给她朋友间的友谊,“你又不是养不活自己,实在讨厌,我们不回那个家了又怎样?”丈夫很快觉察到了她的变化,也往妇联跑,骂安旭表面上是在调解他们夫妻矛盾,实际上是在离间他们夫妻,还说安旭是在利用他老婆,身上穿的衣服全是他老婆帮她做的,连面料在内,一分钱都没出过。有一次,他们吵得连市长都惊动了,责成有关部门来了解情况,予以处理,最后的结果是安旭从妇联调到了杂志社。据说这也是安旭自己的意思。照理说,裁缝朋友应该上门来道个歉,安慰安慰她,因为大家都在议论安旭的调动,觉得她为一个上访的女人弄成这样,太不值了,但她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一声不吭消失了,一年多以后,当裁缝再次出现时,身边多了两件东西,一个是离婚证,一个是半人高的女儿,她把家统统留给男人了,房子,财产,所有的一切,她是带着女儿净身出户的,非如此不可,不然这个婚就离不脱。从此以后,这个有天赋又勤奋的裁缝不仅店开得越来越大,生意越做越红火,还办起了培训学校,店校合一,场面十分气派。又过了些年,裁缝把她租用的店面买了下来,它就是现在的西门坡一号,白丽莎就是这个裁缝的女儿。”
原来白老师叫白丽莎,另外,我没想到安旭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我还以为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呢。
“白丽莎是个残疾人你知道吗?”
我点头。“我还知道她是怎么变成残疾的。”
“那,白丽莎有个妈咪,后来自杀了,你知道吗?”
我一个劲地点头。
律师继续说:“那么,安旭跟西门坡一号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白丽莎的妈妈临死前,把安旭叫到面前,亲口把高位截肢、脊椎有无法治愈毛病的女儿以及整个店面一起托付给安旭。安旭说她刚开始是想继续给那孩子治病的,但问了好多医院,求了好多名医,都说无能为力,有一天,安旭对那孩子说,不如你来做点有意义的事吧,你妈妈留给你这么多钱,坐着不动一块一块花出去,直到花光为止,也没多大意思,不如把它拿来施粥,既能打发时间,也算做了桩好事。孩子笑了,施粥?现在谁还喝粥啊。安旭说,不是电影里向饥民发的那种清汤寡水似的粥,是真正的粥,大火煮开小火熬稠的上等好粥,我们打个赌,莫说是这种好粥,只要是不花钱的粥,我保证来领粥的人络绎不绝。似乎就为了打这个赌,她们真的干起来了,粥店由白丽莎坐镇管理,安旭幕后指挥。缕缕店刚开始,来领粥的人在白丽莎面前还羞羞答答,找各种借口,家里人住院想要吃粥啦,没有时间煮啦,没过多久就开始变得理直气壮,还评论她哪天熬的粥好吃,哪天熬的不太好吃,又过了一段时间,居然有人开始埋怨,既然施粥,何不连油条也一起施了,省得他们端着一碗粥像走平衡木似的过马路。几个月后,一个每天来领粥的女人主动要求来帮忙熬粥,她们同意了,事实上她们正好需要一个帮手,她们把她安排在店里住着,顺便照料高位截肢者的饮食起居,过了没多久,又来了一个要求熬粥的人。安旭又有新的想法了,施粥的事,总有一天会干不下去的,因为钱再多也是有限的,而愿意来领粥的人是无限的,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随着粥店的名声越来越大,领粥者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怎么办?宣布你被吃穷了?吃垮了?她建议收留这些愿意留下来的人,除了在粥店帮忙,她们还应该力所能及地出去工作,用挣回来的钱,施更多更好的粥,把施粥的行为一直延续下去。安旭说这就是西门坡一号的雏形,后来有人出来干涉了,说你们这是在营业,应该交营业税,所得税,还有其他各种税,她们说她们不收钱,不是营业,她们是在做慈善,人家又问她们要批文,哪个部门何时批准她们在这里做慈善的,她们什么也拿不出来,她们不过是头天晚上脑子一热,第二天早上就架起锅干起来了。粥施不下去了,跟那两个收留进来的人却已产生了感情,不好意思把人家打发走,怎么办呢?那就先留着吧,还像原先那样,做内务的继续做内务,做工的继续出去做工,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既不是老板和雇工的关系,也不是主仆的关系,倒也和和睦睦,有商有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