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似乎很特别,下午五点不到,卖饭团的女人们就陆陆续续回来了,往常,她们都是五点过后才陆续回家,没有孩子的女人更晚一些。
我正在教小福做加减乘除连算,蜈蚣女人最先推门走了进来。
原本是五十七号要开会。
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走了,小福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他好象并不粘他妈妈,而且我目前为止,从未见过他妈妈,不像有些家长,偶尔也跟我套套近乎,打听一下孩子的情况。
承庄奶奶盛情,我和小优也得到了参加会议的邀请。我牵着小优,故意紧跟在小福的后面,我想看看他跟他妈妈见面时的表情。
但他妈妈似乎不在会场上,因为小福一进门,就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闷闷不乐地独自坐下来,活像个爱独处的小老头。
我拉着小优走过去,靠近小福坐下来。小福看了我们一眼,没什么表情。
飞比被蜈蚣女人抱在怀里,她正一点一点地给飞比剪指甲。说实话,除了小优,飞比是这群里面个人卫生搞得最好的孩子。
有点像个茶话会,大家围成一圈坐着,面前摆着花生瓜子之类,我们进去的时候,庄奶奶已经开讲了。
“……这个月饭团的销量都有增长,但据我们外聘的质监人员反映,有人抱怨我们的饭团越做越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的饭团可是有标准的,厨房的人千万不要克斤少两,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赚大钱,赚猛钱,我们只要人家爱吃我们的饭团,最好让他们像离不开自家的电饭锅一样,离不开我们西门坡的饭团。”
一个女人马上站起来。“厨房的确没有克斤少两,是人的问题,我们刚刚上了个新手,她以前是种田的,手上劲特别大,稍稍一捏,饭团就梆梆硬,能扔到月球上去。”
全场都笑了起来,只有一个女人不好意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我猜她就是那个种过田的新手。
庄老太说:“那也不怪她,怪你,她是新手,你是老手嘛,她手重,你不会教她,不会在她捏出来的饭团上再加一勺?人家买的不是她的饭团,是西门坡的饭团。”她剥了两颗花生,嘬嘴吹去红皮,接着说:“织毛活的倒受到表扬了,这次拿过去的东西,没有一件需要返工,质检全部合格。”
那几个织毛活的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咧嘴笑了笑。
我发现,庄奶奶在做这种类似的批评时,并不是板着脸说的,而是拉家常一般,开玩笑一般,但听人的都很认真,明显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那么,这个月毛活组的人得红五角星,饭团组的人得黑五角星,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那些人频频点头。
庄老太拿出一个手偶般的红五角星,放进一个写着毛活组字样的口袋,又拿出一个黑五角星,放进饭团组的口袋。饭团组的人似乎有些担心,一个说:“今年已经得了两个黑五角星了。”另一个说:“还有小半年呢,只要从此不再输给她们,还是有希望获胜的。”
“不过,饭团组的人这次怎么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呢?”庄老太捏着手中的口袋,脸突然拉长了。“听说有十五个饭团不知下落?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我说清楚。”庄老太捏着口袋问。
一个眉毛上长着一颗大黑痣的女人站起来,小声说:“箱子不小心打翻了。”她旁边的女人站起来补充:“当时我们正路过一个工地,路不好走,人又多,连人带车翻了。”
“不是说过吗?可以捡回来上交啊,又不是水,泼到地上就捡不起来了。”
“的确捡不起来了,后面跟着来了一辆摩托车,辗得稀烂,又是在工地上,地上全是土啊砂子的,旁边还有那么多人看着,我怕人家看到了,再也不肯买我们的饭团了。”
“那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说法,到底是车翻了,还是你们俩贪污了,谁都不知道。既然当初立下了规定,就一定要执行,否则,今天你说掉到地上捡不起来了,明天她说钱被小偷偷了,大家都这样的话,我们的事情就办不下去了,对不对?没什么好讨论的,照章办理吧。”庄老太边说边拿出一个黑色的叉叉,话进饭团组的口袋里,还问:“你们服不服?”
“服。”饭团组的人小声回答。
“你们两个得换个岗。”庄老太点了点那两个丢饭团的女人:“明天起,不用出去卖饭团了,去毛活组,毛活组再调剂两个人出来,补充到饭团组。”
会场突然一片寂静。庄老太郑重其事地把黑色的叉叉放进饭团组的口袋。事后才得知,只要得过黑叉叉,这一年的优胜就泡汤了。我看见饭团的人一起垂下了眼皮,脸色灰白。
突然就说到我了。“大家有没有发现,最近孩子们懂规矩多了?今天早上飞比看到我,居然跟我说了‘早上好’。”
厨房的也站起来说:“给他盛饭,还跟我说‘谢谢’呢。”
蜈蚣女人一脸激动。“是吗?哎哟,我还不知道呢!”
庄老太不客气地说:“跟你没关系,这都是人家辛格的功劳,人家一上任,咱们的孩子就大变样了,孩子到底还是服老师的,自己的妈妈教不好孩子。来我们这里之前,辛格可是正宗的国家教师。”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落到我身上来,我有点窘,赶紧站起来,胡乱冲她们点头。
有人轻声问:“辛格老师会长期留下来吗?”
庄老太说:“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可以开饭了。”
人群迅速分开,三下五除二打扫完桌上的小零食,一齐动手把餐桌摆好。那边厨师已经揭开笼屉盖子,一阵肉香扑鼻而来。孩子们大叫:“噢,有肉吃咯。”
庄老太来到我身边。“我们的总结会怎么样?”
“很好,只是太过简单,有点像过家家。”
“毕竟不是企业,而是家。一家人只能这样管理,你不觉得企业的管理太冰冷太没有人情味了吗?最起码,我们这里,没有请假扣工资一说,谁要是生病了,不舒服了,只要讲一声,不仅可以不上班,还可以得到一份病号饭。”
我笑起来。“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发工资。”
“你不能用外面那一套来理解这里的事,你应该这样想,这就是一家人,有人出去上班,有人在家里操持家务,家里有人生病了,全家人都挂念着她,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给她这样一说,我竟无语了。
“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有个人,已经两个多月没做事了,开始还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后来索性连食堂都不来了,每顿都是给她端到屋里去的,就因为她说她心情不好。”
难怪我总看见那个在厨房打扫的人,端着一只饭盒往三楼走。
“这不是纵容偷懒吗?”
“是不是偷懒,我们看得出来的,但她的确是心情不好,我们都很照顾她,因为她的经历实在太不一般了。”
小优端着饭碗朝我跑来,她居然往嘴里塞进了一大片五花肉,我的妈呀,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吃过一星星肥肉呢。可我又不能叫她吐出来,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确没怎么吃肉。
我问庄老太:“这里很少吃肉吗?”
“半个月吃一次。我们一直提倡有节制的生活,肉少吃才香,不是有句老古话吗?越烤火越寒,越吃肉越馋。”
“可孩子们需要营养啊。”
“你看看他们,哪个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再说,现在的肉,还是少吃为妙,今天说是有瘦肉精,明天说有激素,跟以前的肉不一样啊。”
这天的餐桌上摆满了肉,蒸肉,红烧肉,小炒肉,骨头烫,大人小孩都吃得欢实。也许庄老太是对的,现今还有谁吃肉能吃出如此欢愉的表情来。
庄老太端着饭碗凑到我身边,轻声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停下筷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我,并非,无路可走。”我嗫嚅着,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庄老太笑了:“我就猜到你是这么想的,算我说错话了,但我不是早就说过吗?你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无路可走,是我们收留在此的,你却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是我们想要挽留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