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广平城外的西屏山林木旺盛,茂林修竹、野花老藤,雨滴打在野芭蕉叶上,发出滴滴答答清脆的响声。
西屏山脚开垦有大片农田,本该是麦青稻绿之时,却已经变得十分荒芜,田地里长满了野草和蓬蒿。
道路泥泞打滑,运送人质的马车几次陷入泥坑里,全靠力士抬才能缓慢前进。
山脚修有亭舍,是原来亭长值守之地。
这里属于广平城外的西屏乡,山里和附近水源处栖息着山民和乡民,又挨着城市,自然需要有亭舍这样的基层治安建筑。
只是此时的亭长早就不知所踪,西屏乡也变得荒无人烟。在亭舍前,有人举着竹簦立于朦胧烟雨里。
竹簦其实就是汉朝的雨伞,由竹子和羽毛、动物皮毛缝制,外观并不算美。
但即便如此,烟雨下立簦,长袍在风雨里飘渺轻扬,犹如诗中画里的神仙人物下落凡尘,令人看得心驰神往。
为怕其他人莽撞误事,张角这次派来的是为人谨慎的刘石。
刘石运送着马车抵达之后,发现汉军的确很守规矩,只带了三十名士兵,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但又仔细凝神一看,心跳却立刻极速跳动起来。
只见那亭舍前有站着一白面儒生,头戴巾帻,穿蓝色儒服,举着竹簦站在亭舍的廊下,眼若狐媚,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在他身边,一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腰身两侧各置一柄宝剑,剑穗飘动,似有杀气从鞘中飘荡而出。
另一人身长九尺,面如重枣,一身绿色鹦鹉战袍,右手持青龙偃月刀凛然而立。
最后一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虎目怒睁,宛如樊哙再世。
刘石一眼就认出,那红脸的汉子正是一刀斩了杨凤的关羽,那豹头环眼的汉子则是一矛戳死左髭丈八的张飞。
这几日张角也打听到了这四个人的消息,知道他们是结义四兄弟,刘备是卢植的学生,另外三人则是刘备的义弟。同时张角还得知,刘关张三人曾在易阳以三挡百。
若非他们三人,河南六县恐怕没那么快沦陷,张角也有更多的时间做另外的打算。
见到是他们,刘石不免心惊肉跳。
刘备先不多说,除了一箭射死于羝根,射伤张宝以外,目前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
但另外两人在战场上,他可是亲眼见到关羽是如何斩杀杨凤,张飞如何戳死的左髭丈八,那战斗力简直不是称得上当世绝顶猛将也不为过。
有他们二人在,刘石甚至觉得自己人可能带少了,后悔不该只带五十人,最少也该带五百人才是。
见刘石带着车马缓缓而来,刘备迎上去,微微拱手算是见面礼,毕竟他们现在是私下交易,而不是行军打仗,必要的一点礼仪还是要有。
刘石看到关张二人就一点造次的想法都没有,连忙还礼,说道:“足下便是刘备刘中郎吧,某为乐陵渠帅刘石。”
刘备淡然道:“见过刘渠帅,不知安平王是否安在?”
“在车里。”
刘石回答。
“可否勘验?”
“自无不可,不过钱币带来否?”
“在亭中。”
“能否一观?”
“自然。”
刘备点点头,让开道路。
刘石向旁边两名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入亭舍廊下,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摆了数十担金银财宝。
在古代,运送财物可以用车马,但普遍是用扁担来挑,箩筐来装。
为了把安平王赎回来,汉灵帝算是下了血本,花了他价值五千万的金钱。不过若非卢植打了胜仗,花费可能还要多一倍。
只是五千万钱也够汉灵帝心疼的,这得卖多少官才能回本,心里也不免对刘续痛恨更深一分。
两名士兵见到货真价实的钱财,出来回报,确认无误。
刘备问道:“可否勘验安平王?”
刘石笑了笑,说道:“放心,安平王每日吃得好睡得好,你们去一个人看吧。”
刘备点点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身后站着一名身材不算高大,目光却微微阴鸷的三十岁青年男子,此人面白无须,戴着进贤冠,一身长袍,脸色冷厉。
见刘备的目光看来,他轻点下颌,示意旁边一老者去那边马车里查看。
青年男子名为王钧,是宫里派来执行这次交易的黄门令。
那老者则是曾经安平国王宫里的侍者,认识安平王,需要他来勘验刘石带来的是不是安平王本人。
在没有照相机,画像又不够精确的古代,一般也就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做这样的事情。
过了片刻,老者从车上下来,向王钧点点头。
“既然勘验无误,那便按照之前说的,我们带着东西和人先走二里,二里之后,我们会把马车留在原地。”
刘石忌惮地看了眼刘备身后关张二人,这两人的武力,足够把他们这五十人团灭了。
刘备让开位置,向亭舍里一摊手:“请。”
刘石便让人进去提金银。
过了片刻,刘石的人把金银珠宝一担一担地挑出去,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他们走出二里地,把马车放下,飞快跑远。
刘备立即带着关羽张飞和士兵们追过去,这趟差事是卢植亲自吩咐他办的,刘备不敢有闪失。
看着刘备急速奔跑,想去尽快确定安平王的安危,陈暮的脑子却在飞速转动。
这件事情刘备应下,本就是陈暮大力推动。作为东汉知名大儒,卢植在海内素有清誉,如果传出与反贼做交易的事情,会影响他的名望。
所以一开始,卢植是打算在中级官员里找个背锅侠。不过陈暮让刘备自告奋勇,替老师承担这个罪名。
刘备虽然不太理解,不过他觉得自己反正就是个无名小卒,一无声望二无背景,背个锅也无妨,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应下来。
过了片刻,刘备从马车上把安平王扶下来,之前那名勘验的老者跪倒在安平王面前泣不成声。
陈暮转头对王钧微微拱手施礼:“黄门令,安平王无恙。”
王钧松了口气:“既无恙,便回去罢。”
“回哪儿?”
陈暮问。
王钧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自是回洛阳。”
陈暮笑了笑:“天子爱财,此番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赎回安平王,恐怕心中不愉吧。”
“陈军候似乎有话要对某说?”
王钧微微皱眉,很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打哑谜。
他虽然只是个黄门令,六百石小宦官,但一来是天使,代替天子出使军营,二来投靠在十常侍赵忠门下,在皇宫里地位不高,可到了外面,就连卢植都得对他客客气气。
“暮是来向黄门令送一份大礼。”
陈暮善于观测人心,见到王钧的胃口被吊得差不多,微笑着说道:“一份足够让黄门令在天子面前立下大功之礼。”
王钧果然来了兴趣,问道:“何礼?”
陈暮指了指远处担着金银已经即将消失在烟雨里的刘石等人道:“自然是追回那价值五千万钱的金银。”
王钧目光看去,略微迟疑,嘴中欲言又止。
这趟差事行事只能低调,所以哪怕天使名头虽大,但王钧也不敢过于嚣张,面对一个小小的军候,能正常对话,已经算得上脾气够好。
同时也恰恰说明,王钧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把这价值五千万的金银追回,汉灵帝极为高兴,也轮不到他上位。
先不说张让赵忠等人在宫里地位稳固,单说他作为赵忠门下之人,擅自建功立业,想着拿大头功劳,即便被汉灵帝宠信,加官进爵,以后也必然要被赵忠嫉妒,说不好某天就遭了他的毒手。
因此王钧脑子里已经在飞速思考,这份礼,他要不要接。
片刻,王钧笑道:“陈军候莫要说大话,张角虽新败,但犹有十数万大军。卢中郎将又按照约定撤军三十里,张角固守城池,这些金银又如何取得回?”
“金钱取不取得回来,此为小事尔。天子要的只是这五千万钱而已,至于是不是原来那五千万,这都无关紧要。”
陈暮摇摇头,汉灵帝心疼的是钱,至于这些钱是不是之前的钱,都无所谓,反正是要五千万钱就行。
王钧哑然道:“这倒也是,不过天子令急,某已打算翌日便走,恐怕不便逗留了。”
陈暮狭长的狐眼微眯,眼尾上翘,仿若已洞悉人心,缓缓说道:“我听说黄门令是投在常侍赵忠门下,黄门令是在担忧赵忠吧。”
王钧闭上嘴巴,不置可否。
虽然现在这亭中只有他们二人,但他是绝对不可能在外面说赵忠的坏话。
在皇宫里,莫名其妙消失那么几个小宦官,是常有的事情。
“黄门令可知那刘备刘玄德是何人?”
陈暮看向远处的刘备。
王钧摇头:“只听说是卢中郎将的学生,其它的某倒是不知。”
陈暮说道:“刘玄德乃汉室宗亲,汉景帝阁下玄孙,中山靖王之后,祖父刘雄曾为范县县令,曾祖刘惠为济川侯,高祖刘不疑为丰灵侯,此事皆有族谱考证,只是到了刘备这一代,门第稍许败落而已。”
王钧脸色平静道:“原来是汉室宗人,陈军候说这些,又是何意?”
作为宫里的宦官内侍,皇帝都经常看,更何况这些家世已经败落的普通宗室成员,在王钧眼里,刘备的确不算什么。
“很简单。”
陈暮嘴角上翘,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黄门令此番回去,暮另有大礼相送,届时黄门令带五千万钱予天子,称是刘玄德追回。又予数百万钱于赵忠,赵忠必然大喜。此时黄门令再劝赵忠,让赵忠替刘玄德向天子上奏,为其正式录入汉室宗碟,按族谱加官赐爵。”
“哦?”
王钧玩味道:“陈军候倒是好算计,可若是如此,全是刘玄德得了好处,与某何干?”
功劳和好处都是刘备赵忠的,他又得不到,凭什么这么做?
陈暮却摇摇头道:“黄门令还不明白吗?足下将安平王和五千万钱追回,本就是大功一件。届时面见天子,又提到是赵忠张让等常侍命你如此做,然后你再命刘备如此做。此般,天子赵忠张让都会大喜,绝不会猜忌于你。而刘玄德立了功劳,被录入汉室宗碟,加官进爵,必然也会感恩于黄门令。到时黄门令内有赵忠张让扶持,外有刘玄德应策。卢植又是刘玄德师长,此乃人情关系。此后黄门令不管是在宫中还是朝中皆有人撑腰,则地位稳固,以后升官进候,应萌子孙宗族,万事不殆也。”
王钧被陈暮一说,只觉得豁然开朗,伸出双手,握着陈暮的手,大喜道:“陈军候一言,令我茅塞顿开,那我便多等几日,尽候军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