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放了灯,青田便随齐奢往僻静之地缓步慢行,到人声稀落处,就是宿夜的楼船。楼船雕栏画槛,系于一组曲桥小榭边。船中的二楼一间中舱,内里三间房舱。周敦诸人早已久候,添茶倒水地忙碌了一番,方才道安退出。由房中的蕉叶花窗望出,仍可见浩浩曳曳的灯流,将横亘在天上的银河也映做了小秦淮的倒影。
青田扒在窗边看了一阵,才蜷腿歪坐下,笑着掀去了帽子,“后儿个七月初九,就是你生日了。这几年除了征讨瓦剌那一年,你都是在府里头过的寿,难得这回叫我赶上,我倒又没备什么寿礼,干脆就趁着这个样儿,明儿好好地票一出《思凡》给你暖寿好不好?”
齐奢正自馨然的笑却僵了一僵,挨两步过来坐在她旁边,“小囡,我——?一会子天亮我就得动身回京了。在这儿耽搁得有些久,再不走真赶不上给王妃出殡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去,不合适。你自己也明白,现在这个局面,我确实不太方便再把你留在身边——?”
不等他讲完,青田满怀的欣喜就有如一株含羞草,在某一个轻微的碰触下敏感地瑟缩一团。她抢着轻声截断了他,故作豁达地更要笑一笑,“我明白,我懂。那,明儿让我送送你吧,送走你,我就回庵堂里去。”
“不不不,哪儿能啊?”齐奢失声否认,忙安抚地一笑,“我叫人知会了这里的操江御史黄嗣权,他在瘦西湖有一栋消夏别墅,回头派人接你过去。”
青田面显忧色,“操江御史?只怕不妥吧,我孤身在这儿,就为了避嫌,也不好住到人家府上去。”
“你怕有嫌,人家比你还怕有嫌。我岂是那样莽撞的人,找个男子来照顾你?原是这黄嗣权的夫人是从前江西巡抚的女儿,因父亲久任外官,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也宽,办起事情来十分妥当,我曾经见识过,所以才把你托付给这位黄夫人,你又单住在他们家别业中,不与那黄嗣权碰面,不碍什么的。你的事情黄夫人已经一手包办,说连你卧房里用什么卧具、花瓶中该摆放百合还是茉莉,都事先向暮云和莺枝打听好了。”
“暮云、莺枝?”青田既惊且喜,“她们也来啦?”
“嗯,我带她们来的,先一步过去替你料理了。有她们在你身边伺候,你也自在些。你就先在扬州暂住,调养调养身子,等我把这犯太岁的一段一熬过去,立马就接你回京,顶多不过一年半年的。”他将一手贴来她脸上,接着是另一手,“等着我。”
在这温热的掌心中,青田的笑容重新绵绵地绽开,“多久我都等着你。”
船外,有灯和星的川流在将人摇漾着。二人长久地相顾不语,柔肠似水,佳期如梦。
须臾,他以指端在她额前一道被帽箍所压出的浅淡红迹上一擦,“有话?”
青田稍一踌躇,把手指绞动着,“三哥,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
“嗯。”
“一件,是我妈妈。你说她被那姓余的告了官,现今下在牢里,怀雅堂也关门大吉了。想来我在如园出了事,蝶仙和对霞她们也肯定得受牵累,在夫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帮不上手。我知道妈妈她一向见钱眼开,也该让她受个教训,可她毕竟教我养我一场,我当女儿的不能不管不问。我也明白你难做,我、我——?”
齐奢摁住青田愈绞愈紧的两只手,中断她为难的窘态,“我知道了,不消挂心。还有什么?”
青田感激一笑,继而便如彤云密涌,眉头涌起了另一件心事,“还、还有,跟、跟、跟别人的时候,不许你那么卖力。”
齐奢一下子就笑开了,瞧住青田红丝丝的面颊,温言慰藉:“没别人,不会有别人。冤你做了这些时候的姑子,我做和尚赔还你。”
“你认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青田被逗得“哧”一笑,却摇了摇头,“相会无期,我才不舍得让你忍那么久。”
“那我就舍得让你在想我的时候,还得想着我身边这阵子会是谁?”他反问,语调柔煦如原上春草,融融泄泄。
青田玩味了一刻他的话,继而一笑,“实不相瞒,这滋味,我在梳月庵这几个月已经尝尽了。每每诵平安经,我都会想,你这阵子定是在王妃的身边,美眷如花、锦绣富贵,而我则在这深山古刹里,流年似水、清寂无涯。可也是这时候,我才切身体会到王妃曾经的心境:每日都空想着丈夫在别人面前温柔的样子,意冷心灰。大婚之夜你将她弃之不顾,回如园来陪我,我当时那么感动、快乐,以至于根本无暇顾及另一个女人的屈辱和悲凉。所以王妃怎么对我,我都毫无怨怼,这一切本来就
是我的罪孽,而今她和肚子里的小世子——?”青田隐没了话尾,微微一叹,“竟让我的罪孽更深了一层。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府中姬妾无一不是年华正好的女子,倘若再因我一人之故而使她们旷怨经年,我这一身罪愆只怕是下地狱也难以赎清。”
青田引咎自责,亦使齐奢颇感神伤,但他面上却只显出一副做作的不快,“你一个出家人,心肠恁地歹毒。”
“什么?”
“王妃出事,我是元凶巨恶,就像我跟你说的,是我不顾她怀有子嗣而恶言恶行相向,才导致她做出那样的傻事,与你何干?连你自己不也是因为我不辨是非、冲动行事,才害你遭了这一场磨难?而我府中的诸多姬妾,自然更当由我来负责。照你所说,我既然使你们每个人都不得安乐,死后一定是无法往生,直堕地狱。”
“不不,”青田骇急交加,“是我下地狱,下地狱的是我!”
齐奢捉过她摆动的双手收起在自己的掌中,目光深峻一笑,“还是那句话,哪位王公勋爵不是妻妾成群?就是讨来个天仙,三天五夜一过也就忘在脑后了,我薄情,其他人一样薄情,每一座朱门后都有一群幽怨的女子。王妃是个意外,已然无可挽回,我能替她做的只有最宏大的水陆道场,超度她早日得托来世。至于今生今世,我只能说,对自己的姬眷,我并不比别的男人更坏,但对你,我想比所有男人都好,从一开始就是。相守百年,白头不相离。”
青田聚精会神地盯着齐奢,在他眼底看到了自身的倒影:一个姿色逝尽、赤首削瘦的女子,而她被他紧紧握住的一双手满布着瘢疮,粗糙而畸形。她猝然间觉得很惶恐,遂扯住那一方千帆过尽的袖,恳然道:“不,别这么说。从前是你太宠我了,宠得我忘乎所以,想想所谓的‘白头不相离’,不过是卓文君听闻司马长卿有遗妻纳妾之意后的哀叹,即便相貌才华、地位家境如她,亦不可使爱人坚志终身,我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可以求你这样一个人的一生一世!能够携手相行一段路程已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如若再不知餍足,就是贪,这样贪,真的是会下地狱的。”
齐奢一副哭笑不得的面孔,积声大叹:“我的乖乖,你这一趟家可真出坏了,变成个十足十的小尼姑了,怎么开口闭口就天堂地狱的?你倒用不着看卓文君,依我说,司马长卿的《凤求凰》所求本不是‘交接为鸳鸯’,琴挑之前,他连卓文君那小寡妇的面儿也没见过,便能入骨相思、‘遐毒我肠’?我是个男人,我向你保证,男人可绝不是这样的。这小子无非是知道卓王孙一定舍不得女儿跟他当垆卖酒,迟早会认下他这个女婿、解囊相助。这一场拐带私奔乃赤裸裸的政治投机、骗色骗财,嗯,说到骗色骗财这事儿,是不是戳着你痛处了?”
青田笑个不住,推开齐奢前来撩拨的手,“去!”
齐奢也笑着,回手往自个鼻端上擦一擦,“所以你竟不必忧心‘何德何能’,正因为你‘无德无能’,我才什么都不图你的,我图的就是你这个人。过去这几个月,我试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过分的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可是海外珍馐、天上琼浆、绮席歌舞、红楼绝色……我一向曾喜欢的一切全都让我厌恶透顶。我找不到一件事,能让我打心底里高兴哪怕只一小会儿,触目生憎,对景惹恨。所以这么说吧,哪怕现在脚底下这船舱裂个口子把你给吞了,下头真就是阿鼻地狱,万死万生、苦楚相连 ,我眼都不会眨,跟着你就往下跳。有你的地方,纵然是地狱,对我也是极乐。”
仿佛有何物刹那间塞实了青田的胸臆,她几不能呼吸。不明就里地,竟蓦然想起了有一天,她肩挑着一担粪在佛寺中泼骂的样子。没什么沾染过粪臭的东西能散发出花朵的芬芳,是我先世罪业,应堕恶道。我被苦厄践踏,我被众生轻贱,我在最低处爬行,做污浊的事,犯荒谬的错,我不纯洁,我不良善,甚至业已毫不美丽。我是微尘,我是蝼蚁,是妖孽的阿修罗,我住在自己皮肤下的无间道,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我如此自卑地爱着你,日日夜夜为你祈颂,敬献一切以身供养,却永不能与你并肩,不敢直视你的眼。你是神灵,你是天道,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陪我堕落,救我出苦海。是你来给我诵念真正的经文,你的情话是我的大藏经,毒恶禽兽及恶人,恶神恶鬼并恶风,一切诸难诸苦恼,应是诸恶皆消灭。我深解义趣,涕泪悲泣。
齐奢揽住了伏进自己肩窝内的青田,带笑拍打,“这都什么世道?爷想为你坚守贞操,还得费这老鼻子劲来说服你。放心啊,咱俩分开这一段,不管你什么时候念着我,我都绝不会这么抱着另一个
人。”
她深埋在他微烫的肌理间,嗅着足以悲伤的深甜。长泪过后,她打开了眼眸,星光点点地仰视着,“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随后他们接吻,他的舌在她的舌上行走,是他特有的、一深一浅的步调。她婉转承接,心分分地膨胀、漂浮,有壮丽和松弛的愉悦。
青田舔了舔下唇,抱着他颈子眯细了眼,“奢……”
“嗯?”
“给我唱支歌吧。”
齐奢陶陶然的神色一震,猝然严词:“你别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不唱。”
“唱一个嘛——?”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
“不唱。”
“嗯,唱——?”
“不!唱!”
青田攒了眉,眼张张地啪嗒啪嗒轻眨,手放去了自个半光不净的顶颅上摸一圈,“人家都这样了,你就唱一个嘛。”
高脚架上的珐琅双鱼耳炉吐出雪色袅袅的沉水香,眼前有一副故作可怜的娇模样,一呼一吸,缠绵五脏。齐奢万般无奈地一咳,再一咳,正待开声,却看青田骤然间手一横,把他已顶到了嗓子眼的一口气又生生摁回。
“你先跟我讲讲,这歌儿说的是什么?”青田曲着手指抵住了齿关,吃吃笑。
齐奢满眼深仇大恨地瞪着她,又自失于一笑,“说——?想念你,多么想念你,檀香的佛珠,渗进了我的情和意。想念你,苦痛难忍,月夜里起身,把我的白马来梳理。岩峰再陡峭,总有小路走得到,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玉石杯中沏好的茶,香味总要留在口里,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
青田皓齿微呈,嫣然展笑,“托物咏志,善莫大焉,这便唱吧。”
齐奢把手往面上抹一把,用光了力气狠狠一叹:“这才是地狱!”
青田笑波涟涟,一手插入他腋下相偎,另一手摩挲着他西洋布衫上的一道锦绣滚边,碧空如洗地望上来。齐奢拿手刮了刮她鼻尖,喉结滚动两下,便轻声唱起来。这是另一种吻,给耳朵的。青田的耳朵就被他沉厚而深情的声线裹着、舔着、啜着,她在每一处旋律的凹凸里怦然,为每个抖动的蒙古语字节簌簌战栗。她看到了滚动在自己指间的佛珠,看到了他在月下洗刷着白马,她听着说定的知心话,一笔一刀,铭刻心间。她的心被刻得生疼,又翻涌起噬人肺腑的别离之苦,止不住悲从中来。她拿两手环住了齐奢的背脊,又搂他的颈项,贴他的脸。齐奢含笑止住了清曲,把青田需索的厮磨全给她,给她的嘴巴、她的眼皮、她的眉,不用她一个字,他已全然懂得她的哀伤。
“别难受,很快就再见了,好了好了,不难受了啊,小囡听话,不难受了。好啦,我的小囡乖,咱说点儿别的。对了,你说大和尚我取个什么法名好?甭乐,甭乐,老衲说真的呢,静慧小师太。俊逸法师怎么样,啊?你别光乐啊,老衲这征询你意见呢。要不,英姿法师?啧,说句话啊,静慧师太。”
青田没哭得几声,已被齐奢撩得乱笑。他亦是笑,回顾曾有的凤帏空、乱愁敲,再看眼前娇娆,恍如隔世。更是再三攒弄,一壁问着就把手往青田毛扎扎的脑袋上乱蹭乱揉。青田气也出不匀,又骂着将他推,又求着将他拢,末后一腰的软纤纤,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
清宵静,钟漏沉,河光净泚,桥影参差。一扇朱窗把酥儿拌蜜胶的你贪我爱方方正正地裁剪而出,似幅传奇话本里的插图,一阵风,也就揭过了。
晨风掠过了树杪,打乱缕缕的曦光,碧苔凝微霭。
一座稀疏的栾树林间,行来一支队伍,数十匹骏马后一乘小轿。马群停驻,轿也落下。周敦在马背上向众人扬扬手,“你们都跟我下去。”
林间白地被留给了离人,齐奢翻身下马,青田由轿厢内步出。她穿的仍是件男装直缀,腰间一条墨带,戴着顶小圆软帽,双目大睁地直仰了一刻,手就往齐奢的腰间一抄,把自己塞过去。
齐奢抚擦着青田的后背,不发一言。临到头,单笑着替她掀开了轿帘,“送到这儿了,回吧。”
青田乖乖地坐进去,轿内熟蟹色的暗光映出她同时含着泪水与微笑的双眸。齐奢也对她微微一笑,就放下了轿帷。他撤后几步,手掌拍两拍。
随扈们上前,四名轿夫抬起了轿杠健步如飞地去了。齐奢稍事目送,自个也就腾身上马,在前呼后拥的队伍中拨缰朝向相反的一方。
风儿打上身,心口微觉冰凉,是一小片女子的泪迹,祭奠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