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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4_第十四章 望吾乡_四

匣心记(全) 伍倩 7267 2024-11-18 13:52

  四

  一晃间,又至五月端午。这样一年一度的重大节庆,齐奢惯来是在王府里度过,何况今年继妃詹氏“喜怀六甲”,虽有容妃的丧事,也不妨碍府中大摆筵席。青田一个人在什刹海也挂菖蒲、悬艾叶,又兴致勃勃地和丫鬟们亲自动手包粽子,晚宴上酒兴一动,还少饮了两杯雄黄酒,到上床,便觉得小腹发起痒来。

  莺枝忙替她解了束腹的绢布,盛了甘石水来擦洗,“前两天就说肚子上痒,太医还特特叮嘱了饮食要清淡,今儿偏就贪杯,瞧瞧,这可都出疹子了。”

  “天热焐的,同我喝酒什么相干?”青田在只瓷凉墩上斜欹着身子,手里捏着柄凤衔花枝的团扇,满面的酒意可掬。

  莺枝往上睃了她一眼,“相不相干奴婢也不懂,只等王爷回来照实禀告就是。”

  “你敢!”青田把扇子一翻,“回头他又忉咄我半天。”

  莺枝瞥着眼儿笑她,又与她换过了寝衣,正待端水出去,青田却拿扇子往她肩上叩一叩,“小呆子别忙走,我有事儿和你说。你坐下,坐下,这儿又没别人,拘这虚礼做什么?坐下。”

  她硬揿着莺枝也在另一只墩子上坐了,先把她笑嘻嘻地左看右看,“你可得请我喝冬瓜汤了。”这“冬瓜汤”是北京土话,就是替人做媒的意思。

  莺枝一听,脸腾地就红了,“奴婢知道娘娘要说什么,趁早别开这个口。”

  青田把扇柄往手上一敲,“就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好害臊的?我同你说,王爷已给你挑好了两个人,一个是宫里头的御前侍卫,一个是太医院的同知,都还没有定亲,家世、相貌、人品都没得说。作侍卫的若是肯上进,十年八年也就干起来了,到时候放个外任,能做到督抚也未可知。作太医呢,那就是雅流官儿,长留在京中,胜在优渥安稳。各有各的好,你喜欢哪个,自己说吧。”

  莺枝垂着脸儿,把一双手左搓右搓,皮也不曾搓烂,“叫奴婢说,还是那句话,奴婢不嫁。”

  “你是不喜欢当官的?那就像你从前暮云姐姐那样,找个富商家的子弟倒也使得,只要你不嫌人家俗气。你心里究竟怎么想,得给我一句准话儿才是。”

  “娘娘,奴婢不嫁,就是问上一千遍一万遍,奴婢也就这一句话。”

  “女孩子大了,还能在我身边赖一世不成?总归是要跟了人去的。趁着我说话还顶用,你把心底的想法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寻一个称心的人家。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要不然稀里糊涂地随便指了人,到时候不中你的意,遭罪的可是你自个。”

  莺枝在对面忽地猛一抬身站了起来,接着又“嗵”一声跪倒,“娘娘,奴婢不嫁人,奴婢只要服侍娘娘一辈子,娘娘真不要奴婢,奴婢碰死在这里也不上那顶花轿子!”言毕,真就朝地下一个个重重地碰起了响头来。

  “好好的,这是做什么?”青田大惊,忙下座拦住,细细打量了莺枝一回,正色道,“莺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话可都不是白来的。你这个样子必不是因为害羞,你真拿定了主意不嫁人,好歹要给我一个像样的说法。否则我今日由着你,来日你若后悔,我岂不是误了你终身?”

  莺枝把两手空捏了一阵,似经历了无穷的心潮翻涌,才向这边投目相望,眼中有棱角生出,折射着无数碎碎冷冷的光点,“娘娘,你记不记得有回你问过奴婢小时候的事儿,奴婢说忘了?其实,奴婢巴不得忘了,可却总记得那么牢、那么清楚,就跟昨天的事儿一样。那时候,奴婢还叫永莺……”

  永莺的父亲是地方上一家大户,母亲是他的五房小妾。永莺四岁的时候父亲病亡,她和母亲就被正室太太一起赶出了家门。母亲带着她改嫁过两回,先后两次被骗走了全部钱财,第三次嫁人,嫁了一个杀猪的屠户,那年永莺已经六岁半了。有回母亲去镇上赶集,永莺自个在家看家,中午的时候继父突然回来了,说要和她玩一个游戏,就把永莺抱到了卸整扇猪肉用的大案板上。那木案板长年被猪血浸泡,人的血滴在上头也是红不红、黑不黑的一点两点,转眼就洇干。永莺爬起来,哭着叫疼,继父甩了她两巴掌,叫她不许说出去,“要不然就拿刀子宰了你老娘!”那以后,只要娘不在,永莺就必须陪继父玩这个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游戏。这一日,娘又要出门去,她哭着抱住娘的腿,“娘,中午回来好不好,我不想陪爹爹玩游戏了。”娘的脸“唰”一下白了,问了永莺几句话,然后就揪住了永莺的头发往地下、往墙上撞,一面撞一面骂女儿“烂货”“小婊子”,还有很多永莺听不明白的话,甚至整件事,永莺也一丁点儿都想不明白。当晚上娘和继父大打了一架,又过了几天,就有个唱戏的师父来家里相看永莺,看中了,叫娘在一张白纸上按了手印,就把永莺带走了。师父给永莺改了名叫秀官,说她扮相好,教她演一些生旦风情戏。有天正和小生排着戏,秀官打了个冷颤,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就在那一霎间,她终于明白曾发生在她身上的是怎么一回事儿。师父在一旁喝了又喝,最后用板子打醒了秀官。

  莺枝声音干涩地讲完了永莺和秀官的故事,青田不做一声地聆听着,她怎么样也不敢想,上天给了面前这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只为让她早早就看见世上最丑恶的事。几颗大泪珠自青田的双颊直坠而下,她打开了双手,“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莺枝撞进她怀中,闷声哭了好一阵,自己抹干了眼泪,嘴里仿佛含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娘娘,奴婢不嫁。那少女怀春,多有的是看到戏台上的花前月下、笙歌醉眠,才被引动了心,可奴婢知道但凡脱去一身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戏服,男和女就是肉案板上的事儿!奴婢宁愿一辈子在台底下看戏,也不想再一次被人脱得光溜溜的放到那案板上。”

  青田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思索了半日,揩了揩泪,“好孩子,你所受的苦我不敢说全明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明白,我也曾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只是,不总是这样儿的。总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不是肉案板上的事

  儿,你在那案板上挨了多少刀,你以为那些伤疤永远都好不了了,他会帮你一一抚平。你会知道,什么是骨肉恩爱。男和女,固然是世上最丑陋的事儿,可也是最美好的事儿。”

  “奴婢知道,就像你和王爷。”莺枝眨巴着泪光闪闪的双眼,率直地轻声说,“打小到大,奴婢夜里头坐更也不是一回两回,里头的美满旖旎总听得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可天下间似娘娘和王爷这样的天作佳偶又数得出几对来呢?就算奴婢借着王爷的指婚得配一个如意郎君,像娘娘才说的,家世、人才样样出众,这样的男子娶亲,不说怎样地出色,起码也要是白璧之身,摊上奴婢这么一个,就算碍着王爷的情面不敢说什么,可心里拴着个疙瘩,见了奴婢还能有好心气儿吗?就算人家不嫌弃,奴婢自己也会觉得高攀了这门亲,哪有一时一刻的舒心日子好过?哪怕奴婢真就撞了大运,盖头一揭开就两情相投,那便太平无事了吗?就说娘娘你,和王爷的这一份姻缘算得上是举世难寻了吧,难道娘娘就没有委屈吗?”莺枝伸出手,往青田的小腹上轻轻一摁,“再说府中的继妃娘娘,仪制尊贵无匹,难道也就快活逍遥了吗?奴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来来去去的那些贵妇谁没有几篓子苦水?正室有正室的苦,妾室有妾室的苦,这女人哪,只一嫁了人,就没有不苦的。娘娘,奴婢不嫁。自从奴婢的身子叫那畜生也不如的继父给玷污了,奴婢就对男女之事早没有一丁点儿渴慕。这许多年在娘娘身边,奴婢也见尽了情海翻波的事,对夫妇之情也看得很淡。说句大实话,在娘娘身边,除了为娘娘的事烦心,奴婢自己是从没有一点儿烦心事的,日子就像在天上一般,到底奴婢做错了什么,非要被贬下凡呢?娘娘,奴婢真的不嫁。奴婢小时候是娘娘的抱猫丫头,如今奴婢给娘娘捧瓶儿,娘娘是观音大士,奴婢一辈子给你捧净瓶儿,谁也不跟,哪儿也不去!”

  说着,莺枝便又向地下不住地叩起头来。青田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劝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再说。她不是观音,手中没有能洗涤苦难的净瓶甘露,她的那些话只是一滴一滴的蜜,往苦海中撒上几千几万滴,也无法使之稍稍有一点甜。

  青田嘴里满是眼泪的涩味,她扶起了莺枝,再一次把她抱进了怀里。

  那么这一桩亲事也只得就此作罢,后来背过了莺枝,青田把个中因由简单和齐奢说了两句,“麻烦爷空忙一场,我这个小呆子是死活不肯嫁了。”

  齐奢听后默默了半晌,不觉恻然,“我只说你是个薄命的,谁想这小丫头更甚。”

  天正下着雨,二人闲坐在花园里一座叠石小山上的绮阁内。阁外有芭蕉翠竹、老梅虬曲,皆半隐半现在一缕缕细雾后,雾气就从山石里涌出,又隔着道道的雨帘,托着阁楼如悬系半空。阁前楼窗大开,窗下摆着张洋漆小圆桌,桌上一碗冰湃莲子,青田就把莲子一粒粒地剥出了莲心,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好在莺枝自个还想得开,她倒喜欢现在这样子,说一辈子自己一个挺好的,女人嫁了人只有吃不完的苦。”

  齐奢也偶尔拣一粒,却是囫囵吃下,齿间就不免余下淡淡的苦香,“你呢?”

  “什么?”

  “女人嫁了人都苦,你苦不苦?”

  “我?”青田抬起脸,她头绾慵妆髻,只戴一支全绿的翡翠押发,两颊和眼皮上擦了些胭脂,一对黑眸子里水汪汪地含着笑,“自打跟了三爷爷,我是醒着也笑,做梦也笑,日子啊,就跟这一样——”她用指甲将嫩绿的莲心一挑,把莲子往嘴里一扔,“压根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儿。”

  齐奢笑起来,似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目,他手中握着柄乌骨金箔折扇,将手指自扇骨上一节节拂过,“你那回说,巴不得我只是个普通人。青田,若我真只是个普通人,打渔卖菜的,你会不会比现在开心些?”

  青田立即把两眼圆睁,“打渔卖菜的?你打的是鲸鱼、卖的是金菜,养得起姑奶奶我?”

  这一回齐奢哈哈大笑,扇子一收就往青田的头顶敲一下,“你千万就住在钱眼儿里,一辈子甭出来。”

  青田嘻嘻一笑,“要我说,小富即安,现在这份天下无二的排场是大可不必,你只做个清闲乡绅,家资也不必如何豪阔,能宽宽裕裕地过生活,不用受奔波劳碌的辛苦,就顶好。”

  齐奢也笑着将下颌一扬,“哟,还挺会给爷分派,‘清闲乡绅’?看来你早发过这白日梦,细说来我听听。”

  “既是白日梦,有什么说的,说了也白说。”

  “说了也白说,才要说,若不然还说什么,直接去做不就完了?”

  她抿嘴一乐,“我不说,日子已经够好的了,再多说什么都是人心不足,就叫你听着也寒心。”

  齐奢把手里的扇子一抛,上身向前一俯,夹着肩,满面笑容,“当了皇帝还想当神仙呢,当了神仙还‘嫦娥应悔偷灵药’呢,这人心原就是一山望着一山高,你一样,我也一样。再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向来不是那等指东说西的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又何曾是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过听你说说,我也跟着你发发梦,图个乐呵。说吧,忸怩个什么?说吧,快说,小囡说嘛,你瞧爷都和你发嗲了,你就说吧!”

  青田“扑哧”一下笑得趴去了桌上,“罢罢,你这满脸黑胡子的和我发嗲,我可禁不起。”

  “那你就说嘛。”

  “我说啊,”她把头一歪,索性就枕住了自个的手臂,压得眼角斜斜上飞,不知飞到了几重白云外,“我说,你没有这些身份的羁绊,就是个富贵闲人,能大大方方地和我做一对世俗夫妻,两个人套一辆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遍游五岳四海,选一处江南的水乡安度晚年。等老掉了牙,天天为你要把秦淮河上最红的倌人买回家当妾打得个鸡飞狗跳,那才是人生无上的际遇呢!”

  齐奢攥拳抵住了鼻尖,笑,“玩话且放一边,你认真想回江南去?”

  “是啊,我虽记不得家在苏州哪里,可我总记得家门前那一条小河、那几座桥。那时候爹爹常领着我打这座桥过到对岸,再打那座桥穿回来,我一嚷累,爹爹马上就把我抱起来,

  我坐在他手臂上,把自个的手伸得长长的去抹桥栏杆,上头刻着的一排小人儿我现在还能梦得到呢,在梦里,连爹爹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只一醒就什么也记不起了。可我想,若能够再亲眼看见那地方,我多半认得出的。我想回去找一找,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你得陪着我,等我一掉泪,转身就能靠在你怀里。”

  “还有呢?”

  “还有,我希望肚子里的娃娃白白胖胖,吃起奶来像个小强盗。我才不要奶妈子,我自个喂他,就是成年到头睡不上个整觉也不叫他吃别人的奶水。咱们好好地疼爱他,教导他长大成人,若是个男孩儿,就给他留一份像样的家业,若是个女孩儿,就给她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嫁娶的那天,我要同你一道并坐在堂上受新人的礼,哦,还得穿一条大红色的百褶裙。”青田吃吃地笑了,把脸合进了两手的手心,“哎呀,真这么老着脸皮说出来,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羞没臊。”

  齐奢不明白青田有什么可没羞没臊的,诚然,大红色,那是新嫁娘的颜色,是正妻的颜色,是卑贱之人永不可僭越的颜色,但他从没见过第二个女子能把大红色穿得比青田还要明媚喜人。他的心肺间像是有锐器戳入,但他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没心没肺,“啧,小脸皮真薄,爷还见天儿念叨着你有俩孪生妹子呢,你看爷脸红过吗?”

  “去!”青田飞过手来朝他肩头一拍,另一手掩着腮,腮上旧红未腿、又添新妍,层层地晕染着,令她的人仿佛只是水中的倒影、镜里的飞花。

  齐奢睇着她,将手递过来牵住她的手,渐渐敛去了笑意,“青田,你再好好地往窗外看看,云蒸霞蔚、仙气缭绕,仿似令人身在九天。但这儿并不是九天,这儿是北府的合契阁,阁楼下的假山里埋的有炉甘石,遇雨生烟。透过这烟雾,你还能隐隐望见那头的水晶暖厅、三层戏楼。而我相信即使你闭上眼,也一样能看见咱们就花居外的千本名株、百种珍禽,还有你每日里餐桌上的龙肝凤髓、妆台上的奇珍异宝……所有你习以为常的一切,可都不是一个‘小富即安’能办到的。你真心愿意舍弃现在你身上和黄金一样贵重的衣料,去换一身平淡无奇的大红裙?”

  青田撩起了眼皮向阁外的雨滴与淡雾静凝片刻,又回视于齐奢,意自凿凿,“‘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丈夜眠七尺。’我才已说了,我对生活所求就是不必为吃穿行住犯难,手里头有几个闲钱,同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处。最凡俗的烟火红尘便是我的神仙日子,何须这万金堆砌的空中楼阁?”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我认真问你,你千万不要诓骗我。”

  “你认真问我,我也是老实同你答。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我看来,没什么比心中的宁静还珍贵。你别瞧着我平日里爱好华靡,就以为我舍不下这些个身外之物。这样说吧,那冬夜里头两个人挤在一小床棉被里,可比一个人的八尺大床、锦衾绣被来得暖和。去年您老人家另结新欢,把我独自抛在这儿,我每天一个人照样吃几十道大菜,睡在上百间房里,戴着一身一头的珠宝,你当我是什么感受?——满桌子珍馐只让我想吐,一进又一进的大院子,可我只需要一个最小的角落躲起来,而那些珠宝,呵,每次摸到它们,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快饿死的人,但手边只有金子,成堆成堆啃不动、咽不下的金子。王庭贵地固然好,可在我,只应了那句‘齐大非偶’。”她斜睇一眼,眼中撕旧怨作千金一笑,“倘若脱下这一身华服,就得以和你夫妇相称,携手去过生养儿女、平安恩爱的小日子,你会看到我脱衣服脱得比爷在那十五岁少女的床前还要快呢!”

  隔在他们间的那只冰碗轻轻一震,冰块是清脆的,莲子是清香的,而齐奢的开怀大笑是动心而悦耳的,“得,算我嘴欠,非引得你又把这笔陈账翻出来。”

  青田鼓起腮像含着口水似的,微微忍着笑,“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生在帝王家,注定是不能有凡夫俗子的尘缘的,只多谢你肯花这一场工夫,来听我这些想入非非的话。”

  齐奢抖一抖画扇轻衫,扬眉而笑,“别别,你别谢我,我谢谢你,‘那件事’咱以后能不能不提了?你摸摸,爷这老脸都滚烫滚烫的。”

  “干吗不能提?你自己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人提?不提也成,拿三千两现银的封口来,我今年就不提。”

  “你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一年就三千,那一辈子得多少钱啊?”

  “舍不得掏钱,那就只有赌债肉偿。”青田一头说着,一头就将一对波光飞舞的眼睛顺着对方贴身的漏地皱纱直裰、驼黄京绢的衬衣一路往下,定定地停在了某处,努着嘴儿笑。齐奢再一次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向着她摆摆手。她长长地在桌面上滑出双臂,像一只猫那样拱着背,眼睛又深又湿地睨着他,“已经三个月了。”

  齐奢仍只是不住地摇手,“不行不行。”

  “医书上头说行。”

  “哪本医书会说这种鬼事?”

  “真的行的,来嘛。”

  “你怀着身子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关系的,你轻点儿就好。”

  “就在这儿?”

  “嗯,里间不就有床吗?”

  “那也——,下人都在外头,半山上,窗子还大敞着……”

  “这阵子你学会怕羞了?年年静寄庄逼着我躺在荼?架下、芍药圃间、淇水之畔的可不知是谁?”

  “你那阵不也不愿意吗?”

  “那我最后不都从了你吗?你也从我一次,奢三爷,行行好。”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少跟这儿歪缠。”

  青田把整个身子向后一撤,抱臂靠住了椅背,下巴直抵住胸口,垂目不快。

  齐奢瞅着她这样子暗笑不已,终于倾过了身去,贴着她耳鬓说了几个字,然后问:“好吗?”

  青田没答话,只是满眼里笑意蔓延,咬着下嘴唇一个劲儿点头。齐奢将手背一撩,“里头床上去吧——你慢着点儿!”

  凌云画阁外烟雨仍蒙蒙不断,阁内珍簟新铺,锦帏不卷;帷幕之后,蝙蝠已在它的洞穴中,青鸟已在它的蓝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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