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心里嘀咕,不就一盏灯么。
灯芯却硬是留心到了这个细节。
忙至后半夜,儿媳灯芯回屋后,东家庄地忙不迭地从椅上奔过来,翻开帐本,仔细地查看起来。一张枯脸因激动瞬间溢出难见的喜悦,慢慢便兴奋得不能自已。帐记得工整,一笔笔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别是他有意弄错的几笔,竟也给不露痕迹地改了过来。
东家庄地震在了那儿。
摇摆的灯光下,一脸愕然的东家庄地手抱烟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离下河院五里远处,油坊却是另番景致。
自开榨后,下河院的油坊终日彻响着碾子的隆隆声,白雪覆盖的沟谷上空,一股子清冽冽的油香日夜飘荡。
新盖的廊房里,管家六根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廊房是春后盖的,也就是娶灯芯前不久,四大间,却花了足足有六间的银两。当时,东家庄地忙着应对四处上门提亲的人,油房的事一应儿交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阵儿闹得慌,心堵,不只是东家庄地要娶儿媳妇,是他跟油坊马巴佬的关系出了点岔。这岔出得也日怪,开春某一天,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档子事,油的事。马巴佬的意思很明显,那十几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卖了钱呢?狗日的马巴佬,他倒记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还记着。六根当时说,过去这久了,我也给忘了,还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甚?马巴佬说,不对,管家这话不对,啥叫个陈谷子烂芝麻,事儿就是事儿,搁多久也是个事儿,该说清还得说清。这事能说清,说清我这管家还有啥当头?六根心里气恼着,嘴上仍旧支支吾吾,没想马巴佬重腾腾丢过来一句,要是说不清,我找东家说去!
挨天刀的马巴佬,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要挟他!六根压住火,息事宁人地说,算了,马巴佬,不就几桶油么,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给你补上,瞅瞅今年这菜子,满地绿的,怕是到时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来不及呢。
球!马巴佬恨恨吐了个脏字,管家你哄谁哩,我是三岁大的小孩,我是吃屎长大的?管家你听着,我马巴佬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揉,尽管揉,可我把丑话说前头,哪天我要是活得不爽心了,也是能张开口咬几下人的!
一句话说得,六根怕了。跟马巴佬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犁地的犏牛,得合着劲儿往犁沟里走。一头耍了性子,另一头的苦就到了。打心里,他是怵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马上陪着笑脸道,好,好,好,啥话也甭讲了,这不要盖廊房么,补给你,前缺了后补,你跳个啥蹦子么?
就这么说,六根一手指挥着在油坊盖了四大间,一手,却悄悄差人,在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样盖了两间。这事才算平下。
但他跟马巴佬的关系,却再也无法回到原先那个密上。
躺在驼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觉睡完睡小觉,整日里显得无所事事。油坊那点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马巴佬也不敢胡日鬼,这点上他还是有把握。其实他躺在炕上,听碾子和油榨一响,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桩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这是一个让人咋看咋顺眼的人,年纪轻轻,人却活泛得不是个一般。活泛是指他那双眼睛,叽哩咕噜的,一看就个精明鬼,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没一样不给你做到点子上。这娃长得白净,人又爱干净,有这样一个人侍候着,管家六根应该说很满足,可是偏巧心里就钻了鬼。六根的经验总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顺眼的人,越得多留个心眼儿,这号人啥都不显在脸上,往往到时候给你个摸不着。况且,他对这娃还不十分地知底细。六根向来对不知底细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驴儿,他想赶在出油前把这个娃彻底掌握清楚。可这事看来有些难,这个自称是马巴佬远方亲戚的外沟人从他进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奋勇要来侍候他,六根一开始还开心,后来又想,这机灵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图?身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这些年无意间养下个毛病,看啥人都觉是抱了意图,越是想跟他近的人这意图就越重,越让他猜疑。可接连试探了几次,七驴儿就是不露一点马迹,他浑沌未开的样子反倒让六根心病越发重。他在夜里不止一次问过马巴佬,真是你远方亲戚?马巴佬搓着尖下巴上那撮脏胡子说,哪敢骗你,是我舅家的表孙,喊我姑爹哩。马巴佬的话管家六根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宁可当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罢了,若要不是,这大的事交给七驴儿真是让他麦芒尖上跳绳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