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儿像是等在车门里,就等着他把脚步送进来。不,是盘伏在正院那棵老树上,老管家和福记得自个刚进院,是朝那树上望过一眼的,明明望见那个影儿从树上跳下来,惊颤颤唤了一声,和福呀,就不见了。老管家和福四处再寻,哪还有个影。后来,后来他到了长廊,静静的长廊里,忽然传出一个声来,和福呀,软软的,颤颤的,一下就把他的心给捉住了。捉祝和福知道,这影儿是跟定他了,还有那声儿,果然,无论他到后院,还是西厢,甚至在落满积雪的草园子,那影儿也照样潜伏着,就等他先出现。只要一听见他脚步,影儿便猛腾腾跳出来,吓他一跳,然后,他的双腿被绊住了,被箍住了,动不成,也没法动。更是那声儿,冤冤的,想想的,仿佛千年的妖,仿佛老树上开出的精灵,更仿佛,一个钻在他心底的人儿。那声儿叫,那声儿和福,一下就把他喊懵怔喊呆楞喊得不知是在阳世还是阴府了。
和福呀……
声儿又冒出来,在天空,在屋顶,在这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里。
那影儿不是别人,是三房松枝。
浓浓的年关气氛里,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赶在二十三小年前将一沟人的年货分了下去。一进二十三,院里就该扫房铺炕清理角角落落的卫生了。这都是些女人们做的事儿,平日里女人们似乎不打紧,多一个少一个似乎无所谓,这阵,就显得缺手了。这天,老管家和福走进上房,见东家庄地正在凝神静养,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话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会,想退出来,不料东家庄地却微微睁开眼,问,有事?
老管家和福刚提了个头,东家庄地马上头摇得响,不行,和福,你替谁求情都行,替她,你还是把话收回去。
东家……
和福你甭说了,再说,让我小看你。你想想,一个敢把毒药喂给我儿子的人,让我咋个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说话的份上,这下河院,怕早没了她藏头的地儿。和福呀,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欠不得别人的情,不过,不过话咋说哩,对她,我也算是够仁够义了……
老管家和福没再坚持,这事,要说东家也给足了面子,再要坚持,就显得他不讲理了。从上房退出来,和福在长廊里静了静,一拐步子,进了后院,不大功夫,抱着一卷纸进了耳房。奶妈仁顺嫂傻呆呆的,盘盘腿儿坐炕上,眼睛盯住墙上的一只蜘蛛,死劲里望。
和福咳嗽了一声,奶妈仁顺嫂没反应,目光依旧盯着那蜘蛛,蜘蛛也像是无聊得很,顺墙爬上去,沿着窗棂儿下来,窗台上绕一圈,又上了墙。瞅着瞅着,和福来了气,猛地扑过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骂,我让你爬!
奶妈仁顺嫂这才打个颤,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个……一看是和福,噤了声,却不下炕,就那么坐着,望。
和福叹出一声息,将纸放炕上,说,眼看到了年三十,院里的窗花还没剪哩,往年有她,也不知这些年谁剪的,东家说了,今年由你来剪。
真的?奶妈仁顺嫂突地跳下炕,边穿鞋子边惊。手,已放到了纸上。
和福没再多言声,只是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出来了。
和福话里那个她,就是三房松枝。
三房松枝不但曲儿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满沟里亮堂。往年,怕是到了这时候,沟里涌进下河院求着剪窗花的,能把车门挤破。大红纸上剪出的那些个活蹦乱跳的免儿,鸡,山鼠,还有一对对戏水的野鸳鸯,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来。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沟里,那满眼活生生的鲜红,一下就让菜子沟跳了起来。
老管家和福的眼里,哗地就溢满泪水。
二十三这天,老管家和福唤上草绳男人几个,牵了一匹马,两匹骡子,鸡叫头遍就出了门,往五里远处的天堂庙去。三匹牲口上驮的,除了供品,就是庙里居士们过年用的物品。
难得的丰收让庙里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来,有些外沟来的信众,怕是要在庙里度过这个年关,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庙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