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咋说,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风景包括院里的人和事,沟里人是无法看个清楚的比如说庄地的爹为啥要花那么大代价修南北二院,修了为啥又空落落搁着,从不送进去个脚踪?里面的隐情怕绝不是庄家人丁不旺没人去住这么简单,南北二院到底藏着甚么,怕是跟庄地最亲最近的人也难以知晓。何况下河院也绝不只藏着这么一点儿秘密。要说整条沟里,对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奶妈仁顺嫂和管家六根,多少还能说出一点的,怕就一个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久长地不跟下河院来往,这院里的事,怕是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卬。
但是,有一点却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颓败了,尤其到了这两代,下河院就像烂了根的老树,说倒就倒下了。庄地的爹还弟兄三个,可两个让土匪打死了,连婆娘也抢了去。庄地的爹也让打坏了命根子,幸亏庄地生的早,这脉才没断。霉气却跟定了庄地,连娶两个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虽说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这命旺……
菜子开花的时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新娘子灯芯一袭红袄走出来。一双绣花鞋载着灵巧的身子,从菜子沟最气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绿莹莹的菜地。这是个新鲜事,按说新娘子是不该这么快就出门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开怀的时候。沟里人登时园了眼,齐齐地盯住那一袭水红,看碎小的脚步怎样踩过长长的青石路面。雨后的青石路泛着油光,积水在上午的阳光下宛若镜面,将新人袅袅的身姿映衬出来,有一刻新人的脚步停在了泛动的水处,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迈开了。没有下人陪伴,奶妈仁顺嫂也不在身边,这就让看的人更为好奇。直到脚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个身子时,人们才松口气,原来不是去寻短见。不过也还是奇怪,不就一个菜花,有甚么看头,值得犯这个忌?
这忌是个大忌,沟里人看来,新娘子灯芯赶在开怀前往外奔,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想死,逃开那个只剩了一把骨头的男人。另一个缘由,还是想死,逃开东家庄地。可新娘子灯芯悠然自得甚至带了几份陶醉的样子真是让人惊慌,她咋个能这样,咋个能这样呀。一点点想死的意思都没有,妈妈哟,不想死她犯这个忌做甚,不想死她这么快跑出来又做甚?
沟里人牢牢就把眼睛贴了上去。
新娘子灯芯自然不知人们在盯了她望。她是让满世界的花香引到这儿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阳光下,菜花像天女撒花般铺满了世界,雨水清洗过的菜子满溢着碧绿,碧绿从眼前盛开,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头的南北二山。一沟两山的菜地像一块巨大的棉被,网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葱一般的嫩手轻轻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湿了她的绣花鞋,湿了她的绿裤。空气是那样的宜人,扑鼻的香气从她一走出院门就围在身边,用力吸了一口,就觉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难道这真是自家的拥有?中医爹的话忽在耳边响起,褔路是指给你了,那可是铺满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灯芯顾不上细想爹的话,从她坐上花轿那一刻,她就认定自个坐在了金毡上,一条巨大无边的金毡上。现在,她又觉自个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是后山中医刘松柏的独苗,中医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将灯芯拉大的,不只拉大,还教了她许多。灯芯的记忆里,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样识中药,就是菜子,油坊,还有煤。起初灯芯并不清楚爹教她这些做甚,后来长大,耳朵里慢慢多出一个词,下河院。灯芯那时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据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守着那么大一座金山,居然连吃药的钱都没。爹可能是气不过,常常拿这些说给自个女儿听,也好让她记住,守着金山并不等于真就有金子。后来,长大的灯芯便觉不这么简单,爹的话里,偶尔地会多出些东西,一层怪怪的味儿,悟不透,却能感觉得出。灯芯也猜过,可爹不让她乱猜,爹只说,凡事都有路数,只要按路数来,到时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话峰一转,紧张着脸说,这路是独木桥,踩上了,就没有回头,更不可错失一步,一步错,身边就是深渊,掉下去摔死都没个响声。(未完待续)